五、一封二十年前的信,让李家换了当家人(第10/11页)

古平原面容很是憔悴,呆了半晌,才想到问:“那现在李家就是李钦独揽大权了?”

“还有王天贵。”彭海碗知道古平原一回来必定要细细问起,早就叫得力的伙计打听过了。“他们俩现在倒是臭味相投,李钦的主意大半来自于王天贵,他也不愧是当了几十年的大掌柜,一套套也甚有章法,李钦这个东家做得还算是像模像样。”

这两个人都是自己的死对头,古平原知道今后的事情会更加的困难。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李万堂呢,他回京城去了?”

“不,他暂时在鸡鸣寺借宿,这些天没听说他有什么动静,也许心境不好参禅悟道打发日子吧。”

众人都觉得古平原会对今后的盐生意做一番安排,但他沉思良久,只是站起身,简单吩咐家人早些休息,特别是对常玉儿,要彭掌柜再找城里有名的郎中来仔细诊治,开些对身子有益的补药。安排完事情,他自己却向外走去。

“我心里很乱,在城里走走,你们不必担心,入夜前我自然会回来。”

众人相顾愕然,注视着古平原满怀心事地走出了茶庄大门。

李安在禅房外徘徊良久,手中那个布包仿佛有千斤重,让他就是难以迈进房中。

“原来你在这儿。”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声音,真把李安吓了一跳,回头看时更是惊讶。“太、太太?!”

就见李太太穿着一件蓝布裙,上身是半旧不新的宁白绸袄,脸上不施粉黛,头面亦无首饰,就连金簪都换了乌木簪,只有她父亲在新婚之夜送出的最贵重的嫁妆——据说是从波斯花费白银二十万两买来的那枚鉆镯还戴在腕上,惟其如此,显得这闪闪发光的镯子极为扎眼。

“你倒是蛮忠心的,还留在老爷身边。”李太太点了点头,看向房中,“他在吗?”

“老爷今日还没出过门,一直在闭门读书。”

“那就好。”李太太手里提着一只包裹,她从包裹中摸出一块十两的银锭,交给李安。

“去办一桌素斋,就开在房中。这寺里不许饮酒,你瞒着和尚去打一壶竹叶青来。”

“是。”李安在府里多年,从没见过这位太太不带下人自己出来,更没见过她自己拿银子,心里暗自诧异,却不敢怠慢,接了银子赶紧去办。

李太太望着那紧闭的房门,也是踌躇再三,这才叩了叩门。

“是李安吗,进来。”李万堂的声音依旧不失威严。

李太太深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老爷,是我。”

“你?”李万堂真的没想到,再一看妻子的穿着打扮更是讶然,“你不在李府稳坐钓鱼台,当你的佘太君,跑到这清寺冷庙做什么?”

李太太淡然一笑,将包裹放在桌上,自己款款坐下,与李万堂对面而谈。

“李家的东西我都放下了,除了咱们成亲那天我父亲给的这个嫁妆之外,我什么都没带出来。你是我的丈夫,你到哪儿,我就陪着你到哪儿。如果你要回徽州,我也跟着你回去,你要是改回姓古,那么我便是古家的媳妇。”

李万堂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其色,可是听完这句话,真是大吃一惊,连手中的《了凡四训》都一个没拿稳险些掉在地上。

“你、你说什么?”一向骄傲得如同凤凰般的李太太,居然肯改作古李氏,而且这还是在她将丈夫逐出李家之后。李万堂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很奇怪吗?”李太太脸上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其实我知道自己早晚会低声下气地向你说出这句话。”

李万堂凝视着她,即便没有几十年的朝夕相处,凭借李万堂对人情的熟识,他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妻子说的是没有一丝遮掩的心里话。惟其如此,他才百思不得其解,面前这个女人,他忽然发觉自己并不了解她。

“成婚之夜,我满心欢喜,因为丫鬟早就告诉我,新姑爷一表人才。我更加相信凭我爹的眼力,他为我挑的女婿一定是万里挑一的男人。你用金秤杆挑开我的红盖头,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你,但是从你的眼中我却没有看到丝毫的喜悦。你不像是个新郎官,倒仿佛是满怀着亡国之忧。那夜你以为只有你辗转难眠吗?其实我也是彻夜没有合眼,眼睁睁看你半夜披衣而起,看你望着窗外,望着南边的那轮月亮,低声吟着‘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李太太叹了口气:“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忘不了过去那个家。我以为,时日长了,你会像大栅栏街上的青石一样,忘却自己来自深山,一心融入繁华胜景。可是我错了,你只是为了李家而来,不是为了我。我想把心给你,却怕你更加轻贱我,只好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等下去,直到后来连我自己都忘了在等什么,只知道要死死地抓住你,不让你离开。”

李万堂怔怔地看着她,心中犹如大海翻涛,想的却是:“这么说,我这一生亏负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两个。”“你在同庆楼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我突然间把什么都想明白了。我这一辈子,没想做什么李太太,也不要锦衣玉食、人前显贵。只要你看着我时,让我知道自己在你心里有一席容身之地,那我就心满意足了。其实一直以来我想要的就不过如此而已,可是在你还是‘李半城’,在你和我父亲的那笔交易还有效的时候,这句话,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现在好了,李家的东西又归了李家,而我什么都不要,只愿做你的妻子,这样……行吗?”

李太太说话时,眼睛里既充满了希冀又带着对未知的绝望。李万堂与她对视良久,缓缓闭上眼,心里问自己究竟给这个女人带来了什么,他仿佛也是在这一刻才真的意识到眼前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而不是那万千财富所带来的附属品。

“这二十年,我努力不去想徽州,不去想他们过得怎么样。可是我只要一看见你和钦儿,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娘几个,所以我索性谁都不看,生意就是我的一切。今天我才知道,这样做是又错了,一个错接着另一个错,这全都怪我。”李万堂拿过手边的一本簿子,轻抚着封面,“这是我两年来的心血,研究两淮盐场的档案史志所做的记录笔记。我本来准备革新盐务,化盐田为租地,变盐丁为佃农,这样必然可以大兴盐业,成前人所未成之局。可惜如今我办不到了,这本册子拿去给钦儿看看吧,我从前对他关心得太少了,‘养不教,父之过’,以至于他成了如今这副骄奢淫逸的样子。希望他接掌李家之后,能有所领悟,体会到创业守业之难,不要坠了京城李家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