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封二十年前的信,让李家换了当家人(第7/11页)

李万堂认得这个人,这是李家年纪最长的大掌柜,京里“同和当”的大朝奉杨明轩,论资历别说李家,就是京商中也没人超过他,他打从嘉庆三年就在李家学做生意,见过四次登基大典。按说这个年纪,早该回家享福了,可是当铺最重眼力,杨明轩做大朝奉,几乎一辈子没打过眼,所以就一直干了下去。

李万堂一见是他,就知道事情麻烦了,这个倔老头一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因为他资望甚重,当铺又没出过事,李万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他没几年活头了,索性由他去,没想到李太太这一次居然千里迢迢把他也找来了,当然是为借此老的资格来对峙自己的威望,事情远比自己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果然,杨明轩撩起眼皮瞟了李万堂一眼,匀了匀气,先是拱拱手,对李太太道:“您和少爷也请坐吧,东伙情谊虽厚,毕竟身份不同,你们站着,我不好说话。”

见李太太坐了,杨明轩这才转而面向李万堂,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李老爷,这两年一向少见了。”

李万堂见事情绝难善了,索性坐下,淡淡道:“你这么大岁数了,何苦舟马劳顿,也来跟着蹚这趟浑水。”

杨明轩微微一笑:“老朽今年八十有七,何止一脚迈进棺材,简直是已经收了阎王爷的请柬,就等着小鬼来接了。就算人家许了我什么好处,我还能有几天花用?李老爷问得对,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又要大老远跑来呢。那是因为我还欠着老东家一件当物,没有取赎之前,难以闭眼啊。”他口中的‘老东家’,人人都知道指的并不是李万堂,而是当年选李万堂入赘李家的老主人,也就是李太太的爹。

“这件当物没有当票,老东家说了,要我亲自保存,只有他的女儿才能将其赎回,其他人一概不许碰这件东西。既然李太太送信来,说要取赎,那我不能假手他人,只好亲自将它带来,以免违背了老东家的吩咐。”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个扁长的银匣子,由于时间久了,银子已经有些发黑,上面用金锁锁着。

杨明轩将盒子放在桌上,向李太太点头示意。李太太从贴身处拿出一把打造得极为小巧的金钥匙,用烛火融开封住锁眼的蜡,钥匙一转打开了银匣,就见里面是一封打着火漆的信。站着的那些掌柜中,多数都露出茫然的表情,只有二三个人发出呀声。

“董掌柜、刘掌柜、还有司掌柜,请你们出来。”随着杨明轩点了名字,被点到的三个掌柜都走了出来,这三人清一色须发皆白,面容苍老,岁数最小的也年过花甲。

“这封信你们不会忘了吧。当年十个掌柜再加上京商会馆的主事一起看着老东家用火漆封缄。连我在内,如今就只剩下咱们几个老哥们还活在世上了。”杨明轩举起信,将火漆朝向他们,言下无限感慨。那几个人都默默点头,示意杨明轩的话没错。“那我可要拆信了。”李钦过来用小刀卸去火漆,杨明轩抽出信纸,却并不看一眼,反倒是向李太太投去询问的目光。

刹那间李太太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她向丈夫那边看去,发觉他像看见一条近在咫尺的毒蛇般瞧着那封信。她清楚,这个男人太敏锐了,他大概已经猜到了信中的内容,那么这个机会一旦失去将永不再来,于是不再迟疑,轻轻点了点头。

杨明轩得到回答,便向李万堂道:“李老爷,说句实话,这些年来我对你一向多有不恭,不是因为我倚老卖老,而是因为在我心里,你只是李家最大的一个掌柜,并非东家。可是这也不能怪我,谁让你压根不姓李呢?你入赘的事儿,现在别说在李家,就是京城商界也没几个人知道了。我方才说的这几位掌柜是知道的,除此之外,四大恒的张掌柜也身历其事,应该还记得,正好做个见证。”

这是李家忌讳最深的一件事,张掌柜深知越少往里面掺和越好,听杨明轩提到自己的名字,只是略微点头,连一句话都没说。

“平心而论,老东家待你不薄。将唯一的女儿嫁予你,将李家偌大的产业都托付给你,让你能一生享受荣华富贵。而你能报答他的,便是为李家经营好这一代的生意,将来再将它还给李家的血脉。说来简单,不过老东家也听过‘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他不能不防,于是在你们新婚之夜那一晚,别人都道喜散去,他却将李家最忠心的十位大掌柜留了下来,再加上京商会馆的主事,一共十一个人,都在这信上按了手印,答应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李家,那么即便老东家不在世上了,只要他的女儿提出要求,咱们就要主持公道,让这封信重见天日!”

话说到这儿,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信上,恨不得立刻就知道里面写的什么。

自从杨明轩拿出这封信,李万堂便没有再开口,这时却冷笑一声:“杨大朝奉,我敬你是京商的前辈,李家的老人儿,所以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也相信当年确有其事,不过你今天把这封信拿出来,无疑是在说我背叛了李家!你凭什么说这话?”

“这话不是他说的,而是我!”李太太在旁接过话,她下意识地抚了抚那日被掌掴的脸,目光也随之变得更加锐利,“你本来姓古,这的确没错,可是自从你进了李家,‘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你就应该彻底忘掉过去的一切,安心当个李家人。过去这二十年你做得不错,我还以为这封信永远不必拿出来见人了。可是没想到,你到了两江之后,居然事事向着古家,为了古家的那个孽种,不惜将咱们京商好不容易拿到的两淮盐场拱手让人。还要退避三舍,躲回北边去,你这哪里是在为李家做生意,分明就是让京城李家这块金字招牌蒙上耻辱。就算我答应,这些为李家做了大半辈子的掌柜们也不会答应。”

杨明轩点头道:“李老爷,记得过去你常对手下人说,‘利之所在,事之所趋,必当全力以赴,不容他人争先。’那时候我其实很佩服老东家的眼力,因为他选了一个真正纯粹的生意人来掌管李家,让李家能无往不胜,兴旺发达更胜往日。然而今天的你,为了过去的那个家,不仅背叛了李家,而且背弃了自己的信条,变得进退失据,丑态百出。李家的生意要是再放在你的手上,只能蒙受更大的损失,你自然也不配再用‘李半城’这个名号。”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封信:“老东家在信中将你的来历一一写明,一旦他的女儿发觉你有吃里扒外的事儿,那么就可联合这信上按过手印的大掌柜,将李家的生意从你手里收回,至于由谁接任掌管,都由李家后人而定。今日便是到了将权力易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