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赶尽杀绝之前,必须先放了“四大恒”(第12/13页)

“这算是我送李东家的盘缠,足够你走到很远的地方。连同王天贵的死,所有的一切罪名最后都会落在你身上,你要是聪明,就再也不要回来。杀父弑母是逆伦重罪。一旦被官府抓住,恐怕不是杀头就能了事的。”

“先借刀杀了仇人,然后又让唯一的见证消失得无影无踪,报了仇又对自己的前程没有丝毫妨碍。大人真好手腕,李某佩服!”李钦紧紧咬着牙,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人。

“我要是你就快些走,李安已经在臬司衙门写供状了,少顷缉骑四出,你便无路可逃了。”

李钦对这番好意报以讥笑地点了点头:“都说无商不奸,今日我才知道,商人算什么,哪比得上官儿呢。”他再次看了乔鹤年一眼,像是要把他的样子永远印在脑子里,随即抓起那两锭银锞,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更深露寒,千万可别凉到了。我瞧着你的心思很重,像是在想很多事情。”常玉儿半夜一悸而醒,发觉丈夫不在身边,她一直走到茶庄的大门口,才发现古平原站在门檐下,正出神地看着茶庄外面的街道。常玉儿走上前,将一件大氅为丈夫披在肩上。

“你说得没错,我心绪很乱,一直静不下来,也睡不着,索性出来走走。”古平原心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昨日得知,李万堂在金山寺受了比丘戒,已经正式剃度出家。他在落发之前,托寺里上香的江宁居士给古平原带了一首偈子:“欲是心中火,必焚功德林,廿年求大富,见尔自知贫。”明明白白地告诉古平原,父子不同路,如今他知道自己走错了,但很欣慰古平原走了一条正路。

古平原还在品味着这首偈子,彭掌柜又来告知,王天贵被发现中毒而死,李钦却不见踪影,根据李安的供词,臬司衙门认定李钦便是一系列毒杀案的幕后真凶,于是发出火签连夜追拿。精通刑律的郝师爷说如果李钦被官府抓住了,必定难逃一剐。

借着月光,他侧过头去看着妻子,心里在想既然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要不要告诉她,那个污辱她的人便是李钦,免得她这一生都在心里想着这件事,猜着那人是谁。但很快他便阻止了自己,这件事他打算瞒着妻子一辈子,永远不让她知道。有些痛苦是应该一个人承受的,一旦与人分担,反而会将痛苦放大十倍、百倍。

常玉儿也在望着他,不知为什么,常玉儿感觉得到,那件事丈夫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但却没有提过半个字。常玉儿只是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提,一旦他说了,从那时起,自己就再也不能做古家的媳妇了。有些痛苦就应该一个人承受,便是夫妻也不能分担,否则就会将两人分得很远、很远。

“时候不早了,你明儿还要到总督衙门,不是说曾大人约了两江商人来商议接手两淮盐场的事儿吗?”常玉儿不自然地挪开目光。

古平原点了点头,将手搂在妻子的腰间,常玉儿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夫妻俩向内走去。冥冥中一定有因果,眼下看不懂的事儿,也许十年八年之后就懂了,眼前放不下的事儿,也许十年八年之后就放下了,有些事是老天爷应该去想的,人,也许不应该想那么多,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够了。古平原觉得,自己做的决定是对的。

只是他绝没料到,世事如疾风怒涛,世人如浪中孤舟,他刚刚打算抚平心绪,重新振作,就在今夜又会遇到一件摧折肝肠的惨事。

“古东家。”古平原与常玉儿刚刚转身,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唤。

嗯?古平原怕是李钦狗急跳墙来报复,先转身将妻子护在身后,然后才拢目望去。

“真是巧,我还以为得叩门呢。”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月光加上茶庄门口灯笼的光亮照在他的脸上,古平原一下子就认出,是那个时刻不离白依梅左右的张皮绠。

张皮绠本是个神气十足的小伙子,可是眼下他的脸上仿佛被一层灰色笼罩:“大阿姐请你去一趟,她就在下关码头等你。”

“这……”古平原不禁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常玉儿目光复杂地看了看他,微微点头:“上次真多亏了她,这是活命之恩,人家有请怎么能不去呢?”

繁星下树影婆娑,江面上月白如洗。古平原跟着张皮绠来到下关码头,张皮绠却未停步,而是又走出了三里地,来到江边一处茂密的草场,随即站定了脚步。

“她人呢?”古平原四面环顾,只听见旷野中风声萧瑟,却不见白依梅的人影。

张皮绠深深看了他一眼,将目光投向江对面。古平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才发现对岸影影绰绰停着一艘落了帆的船。他正在疑惑,那船上忽然打起了灯笼,几个人影现了出来。能看到有一个人双手背绑,边上一条大汉从水中拽出铁锚,随即过来两人,将铁锚捆在那被绑住的人脚上。

古平原心里打了个突,手指微微发抖指着对岸,瞠目问张皮绠:“那是做什么,被绑着的是谁?”

“漕帮这次大难临头了。她擅自闯法场救你,要是被人扣上聚众谋反的罪名,一帮都会被朝廷杀得干干净净,何况吴棠最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他记着这个仇,帮中兄弟早晚有一天会血洒运河。”张皮绠从始至终也没看古平原一眼,而是自顾自说着,“三老四少开了大香堂,她当面自承有罪,愿意一人做事一人当,以一死平息漕运总督的怒气。其实她早就这么想好了,一命换一命来救你。今晚是我自作主张带你来,大阿姐愿意为你而死,那么至少你应该看见帮规行刑‘铁锚沉江’,把这一幕记在心里,记上一辈子。”

“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让我来救她!”古平原嘶声道,江面上烈风猎猎,吞没了他声嘶力竭的大喊。

“你以为我没想过。”张皮绠目中满是悲愤,他其实对这位大阿姐又敬又爱,却从未敢吐露分毫,可是今日她却要为面前这个男人去死,论起本心,张皮绠恨不得一刀劈死古平原,“其实大阿姐可以不死的。她手里握着一封信,拿来要挟漕帮,便无人敢动她。可她偏偏甘愿领死,她说自己不能对不起英王,却又忘不了你,情义之间,难以两全,只好在生死之间做个了断。”

古平原全明白了,白依梅劫法场哪里是在救人,她分明是寻机自戮,以一死斩断那始终牵挂在心的情丝。“依梅……”古平原泪眼模糊,望向对面那纤纤人影。刑场上的几日几夜,原来便是她在向自己诀别,可自己当时竟毫无察觉,只是觉得白依梅偶尔望来的眼神中充满了回忆与不舍。

“不,我不答应……”古平原猛然像疯了一样冲入江中,他丝毫不识水性,心中却有一个念头,“我绝不看着你一个人去死,大不了我们一起葬身江中!”张皮绠手疾眼快,紧赶两步将他死死摁住,古平原拼命挣扎,只听张皮绠在他耳边道:“她自己选的这个死法,就是要给漕帮一个交代,你不要妨碍她,不然她死也不能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