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从今别后,两地相思万种,有谁告陈(第9/10页)

“大哥!你我心知肚明,直隶总督也好,山西巡抚也罢,为什么给咱们兄弟俩调到这两处,还不是因为这两个官儿是出了名的手下没有兵权嘛!”曾国荃已是气得红头涨脑,转脸又恶狠狠地笑道,“乔大人,想不到你一步登天接了我的缺,今后还要托你多照应我的旧部喽。哦,对了,听说你快马赶到京城,不小心摔了一跤,却捡了个大元宝?”

他连讽带骂,满脸都是鄙视讥诮,乔鹤年却并不看他,面不改色地对曾国藩道:“朝廷还有第三道旨意,乃是密旨,请两位大人移步静室听旨。”说着,他向着曾国荃也一示意。

一听说是密旨,现场的气氛又再次紧张起来。众人都在猜测,这道旨意也许就与那几日两江的乱子有关,不过刚刚封赏曾家,而且官职调动已毕,论理不会再有处分才是。

就在大家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时,却惊异地发现乔鹤年笑容满面走到一直站在廊下的古平原身前。

“古东家,你也要一同接旨。”

“我?”古平原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把自己叫来,混在一群官儿里。乍听此言更是糊涂了,他左右看看,视线所及都是诧异的目光,包括曾国藩,也是茫然不解地看着。这道连江宁藩司、臬台等大员都不能与闻的密旨,却要曾家的督抚二人与一介平民古平原共同来接,这里面的事儿真让在场的人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只能目送着他们进了总督衙门的签押房,又眼睁睁看着两个差役抬进去一大块方方正正的仿佛匾额般,上面蒙着明黄缎子的东西,随后那两人便退了出来。

既是明黄色,必是御赐之物,可究竟是赐给谁的呢,又为什么要颁密旨?这莫名其妙的举动,让庭院里顿时哄开了,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外面乱成一锅粥,签押房里却是一片寂静。几个人各怀心事,乔鹤年是唯一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儿的人,他望着面前的三人,心头大是感慨。

他定了定心神,开口道:“这是口述密旨,两位大人自然懂得规矩,古东家,你听过之后只字不可外泄,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是,草民自当守口如瓶。”

乔鹤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又是一时片刻没有言声。他如此慎重,屋中三人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曾国荃心里暗自打着主意,倘若朝廷要追究“谋逆”的罪名,即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束手待毙。

声音终于响起:“徽州商人古平原,拯两淮盐场于英夷,振大清国威;平两江动荡于初现,保万民生计。其志可嘉,其功至大,朝廷特赐匾额表彰,钦此。”旨意很短,乔鹤年说完,便走到那立在墙边的木匾旁,伸手拎起明黄缎子一角,像是拿着千斤重物,慢慢地将黄缎扯下。

另外三人的眼睛早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就见黄缎落地,一块硕大的木匾上金漆描着四个大字:

“徽州商王!”

古平原的脑子“轰”地一声,眼前的一切都破碎了,然后又渐渐聚拢在一起,他揉了揉眼睛,再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没错,就是这四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朝廷御赐的金匾上,字字有如千钧之重。

“徽州商王”,重在那个“王”字,既是朝廷赏赐,君无戏言,便等于是封了古平原一个王爵!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其色的曾国藩也怔住了。这是绝不可能的一件事,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他毕竟久历宦海,立刻就品出了滋味,此事不在于古平原以平民之身而蒙王爵之赏,也不在于自己百战功成仅得侯爵之封,朝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要给曾家和湘军一个下马威,显示用人权柄恩出于上,无论进退、显藏、甚至生死都在朝廷掌握之中,任何人若是想硬争,那就只有求荣反辱。

密旨中的那句“平两江动荡于初现”,用的更是春秋笔法,看起来上承前一句,说的是洋商争夺两淮盐场引起的事端,实则暗指曾国荃调动兵马意图谋反。想明白了这一节,曾国藩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不胜恐惧的心情伏下了头。

曾国荃的脸涨得如同猪肝,他也看懂了,这是一道比严谴还要厉害十分的密旨,简直就如同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一口唾沫唾在自己的面上。他不甘心受辱,却又无可奈何,他明白,朝廷既然对曾家有了警觉,那么朝旨未下之时,必然已经有所布置,或许就在现在,李鸿章的中军官就已经带着人马接掌了湘军的军权。他猛然间想起当日在同庆楼,苏紫轩命人排的那三出戏,伍子胥、岳飞、徐达的面孔一一在眼前闪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向性高气傲的曾老九心里涌上一股悲凉,他木然地牵了牵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向着古平原拱了拱手。

“古东家,三藩之后,异姓不王。我们曾家立下如此大功,却还比不过你的功劳,今日你才是大喜之人哪。”

古平原一句话也没说,他的脸上似悲似喜,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己被革去举人功名,今生今世本不做庙堂之想,却乍然间得了人臣所能企及的至高爵位,这是做梦吗,做梦也不会梦到这样离奇的事情。走出这个门口,说予人听,谁会信呢?自己可就真的成了疯子了。可这样疯狂的事情眼睁睁发生在面前,究竟是谁疯了呢?

“古东家,这是前所未有的异数,是朝廷恩出格外的封赏,你还不谢恩吗?”乔鹤年看着眼前三人脸上的表情,真如同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古平原这才仿佛惊醒,僵着身子深深叩下头去:“草民叩谢天恩。”

乔鹤年轻咳一声,字斟句酌地说:“朝廷命本官来宣密旨,自有一番道理在。古平原蒙赐此匾,是朝廷表彰他在商人中出类拔萃,为大清争了口气,可是毕竟‘王封’太过招摇显眼,一旦公之于众,必引物议哗然。故命督抚二人做个见证,从今往后,此名号古平原只能存之于心,不可泄露于外。至于此匾,过目之后由本官处置。”

说着,乔鹤年打起火折子,将火苗凑到木匾上,那上面刚刷过几遍桐油,见火便着,瞬间将匾笼罩在一片火焰黑烟中。屋中的几个人心头一片茫然,呆呆地看着那块匾,火光跳跃闪动,火舌卷着那个“王”字,光灿灿的金漆渐渐消失不见,化成灰时却也没什么不同。

几日之后,一群人站在江宁城外的三山矶下。此处是东吴末代皇帝孙浩抬棺请降之地,“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草长莺飞,柳绿桃红之时尚且让人黯然神伤,何况此时天色昏暗,北风劲吹,大堆的彤云在天上急速滚动,天穹之下灰蒙蒙一片,分辨不清远近,耳边只听到灌木的干枯枝条在狂风吹打中,相互碰出单调而又枯燥的咔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