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下人的商人(第7/10页)

焦大掌柜本是来兴师问罪,却被李万堂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这口气实在难忍,争辩道:“京城乃天下根本,朝廷是大政机枢,京商得天独厚有此奥援,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变成一钱不值了。”

“你还是不明白。”李万堂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这十年征伐,可不仅仅是打仗而已。从前朝廷的威势足以掌控各省督抚,封疆大吏也都是满汉参半,可是如今汉官得势,除了湖广总督官文、两广总督瑞麟之外,天下十八省的督抚,汉人占了一大半,这就是朝廷无力讨伐长毛,只能允许汉官自行办团练,自行募勇筹饷带来的后果。从前是万方奉京城,如今是各自为政。督抚权重,内轻外重之势已成。满人朝廷如今无拳无勇,就只能把大好江山让给汉人督抚了。大清还是那个大清,龙椅上的皇上也还是爱新觉罗,可是朝廷在各地官员眼里可就不再是从前那个说一不二的朝廷了。”

这话听得人人脸上变色,放在雍正乾隆年间,这番话漏出一句,满屋子的人就别想活了,就是如今这也是“大不敬”的罪名,李万堂却敢当众侃侃而谈。

“不用怕。我说的这些话,就算有人告官,朝廷也只有拼命掩住,绝不敢公之于众,宣之于口。其实这些道理,两宫太后和军机大臣岂有不懂之理,只不过他们也知道,揭开这层面子,里子也就变不成戏法了。”

张掌柜城府最深,循着李万堂的话平心静气地去想,不由得就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李东家,您说我们京商还怎么办呢?”

李万堂脸上这才带了点笑:“朝廷既然已不可恃,京城弹丸之地岂能容身,更谈不到掌控商机。这碗水太浅了,而且会越来越浅,等到你们喝不到的时候,再想往大江大河里跳,那就晚了。”

四位掌柜听了这严重的警告,齐齐吸了一口凉气,相顾无言。

“京商要变。我是早就看出来了,这才一争晋商票号;二争天下茶王,虽然都未能如愿,可是毕竟得了个好结果,两淮七十二家盐场足以令李家的生意立于不败之地,以此为基,在两江膏腴之地尚有一番大事好做。”

“那我们‘四大恒’占了盐场三分之一的股,也跟着沾光了。”张掌柜急急跟上一句。

李万堂笑笑不答,接着说:“我之所以不怕得罪六部,就是不再留恋京城的生意,那里……”

他眼望着京城的方向,续道:“已经没有商机了。”

“还是那句话,有我李万堂在的地方,才叫京商。李家不管到了哪儿,都要坐第一把交椅!”

李万堂说完也不送客,径直走了出去。厅中的这几位如果能明白过来,那自然会跟随自己,如果不明白,则不再值得他多看一眼了。

剩下四位掌柜呆呆地坐在客房中,他们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李家上百年基业都在京城,费了无数心血堆积出的买卖、人脉,如今说放弃,就真的弃如敝屣,李万堂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这份决绝狠得让人心悸。

过了半晌,焦大掌柜才愤愤道:“李半城太霸道了,他不做京城的生意,也不许别人做,难道要所有京商都和他一道下江南?他以为他是谁,乾隆老子?”

另外三位掌柜也都是脸色铁青,心里各自打着盘算。

“亏我们还尊他是京商首领,让他主掌京商会馆,没想到成败萧何,最后竟是李万堂一手坏了京商的买卖。”“恒和”的掌柜不忿道。

资格最老的张掌柜忽然冷冷一笑,说了一句话,让其他人瞬间睁大眼睛。

“你们以为他真是京商?”

等来到码头,雇好的快船已经早早占了一处好位置,只待李万堂上船,便可解缆启航。

出乎意料的是,李安迎上来惶恐地说:“老爷,只怕一时半会儿难以启程。”

“为什么?”

“据说是八旗的兵丁都蜂拥到了通州,说是要找仓场侍郎讨个说法,还说要是不遂他们的心意,就一把火烧了通州的粮仓。眼下关卡上的士卒都被派去维持,没人验船,自然不能放行。”

“胡闹。这些旗下大爷,自落地就有一份皇封的铁杆庄稼,饭来张口也就算了,居然还要闹事,真是人心不足。”李万堂带着厌恶的神色。

从码头走回客栈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可是想到李太太那无事生非的脸色,李万堂决定在船上等。闲坐无事,他便问李安:“八旗兵丁个个游手好闲,多一步路都不肯走,却大老远聚到通州,所为何事?”

李安办事最是滴水不漏,早就想到老爷可能要问,把事情打听得明明白白。

“如今铁杆庄稼都喂不饱这帮大爷,闹事,不过是为了弄几两银子花花。”原来京里的驻军,也就是神机营、锐键营的官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有一大批的粮食要作为漕粮运往京师,只要运到了就可以发下来作为历年来所欠饷米的清偿。这本来是好事,可是又有人从户部弄了一份粮样,这是两淮督粮道的差使,要先行将漕粮的样本送交户部查验。这事儿本来是专差,可就偏偏泄露了出来,粮样在八旗驻军经常聚会的茶馆公之于众,顿时引来大哗。

这份口粮米质很差,给灾民充饥果腹倒可以,八旗子弟吃惯了细面饽饽,哪儿瞧得上这种糟米。这还不算,街头巷尾又起了流言,说是江南米价极高,而漕运总督偏偏运来这么一批库存的粮食充当旗饷,是有意想省下大笔银子作为湘军的协饷。

曾国藩率领汉勇湘军立下不世奇功,本就让那些满蒙的将弁军卒极不服气。在京中茶馆酒肆,只消坐上一会儿,满耳朵听到的都是谩骂湘军的污言秽语。这个节骨眼上,“汉人的漕运总督把快发霉了的粮食运来给京中旗人吃,为的是省下大笔银子来给汉人的两江总督充作军饷。”就这么一句话,激得京城里的旗人和旗营驻军怒发如狂,很快就相约齐聚通州。通州是运河终点,也是直隶粮仓所在,仓场侍郎常年驻在此地,办的就是漕粮运收、库储、发放的差使。

如今旗人闻风而动,把仓场侍郎的衙门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口口声声说如果户部敢接收这批漕粮,那么他们就敢一把火把仓场烧成白地,运粮来的船统统凿沉在运河里。

这些面带骄横蛮不讲理的旗营大爷几乎个个都与当朝勋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什么奶妈子的儿子、侧福晋的兄弟这都是平常事,还有些人自己就是黄带子,是开国功臣的后代旁系,身上还袭着爵位,走在大街上看起来不显眼,亮出身份来连一品大臣都要躬身相让。

仓场侍郎富朗哈本身就是旗人,最识得厉害,知道一个处置不当,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替吴棠挡枪犯不着。于是一面先命人沿运河驿道快马往清江浦,告诉吴棠把船就泊在淮安,不可沿运河北上。以免消息传来,更激怒这些旗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