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做一事就要成一事,成一事就要立一世(第7/11页)
“我知道。”少年人喜爱显摆本事,张謇也不例外,他指着海塘道:“岸上的水渠虽然也是挡水束水,可是没有风浪拍击,不像海塘日日夜夜被风浪击打,这还在其次,表面上看到的大风大浪还没有水下的沙子力量大,海浪暗流卷起沙子,年复一年冲击下面的石基,日子久了就像一把大锉刀,用石块垒成的石基自然承受不住,再加上上面石头挤压的力量,当然就会崩塌。”
“啊!原来如此。”卢掌柜恍然大悟,“照这么说,用石块垒砌海塘只能收三年五载之功,过后就要重新整修了。”
“确实如此。”古平原喜爱地看了一眼张謇,这孩子真是聪明,而且读书有得,日后必成大器。古平原不期然间想起当年在古家村,白老师教自己读书,自己每每有了心得,急忙去禀告老师,得到的却总是质疑与追问,问得自己张口结舌,只好承认思虑不精,回去重新攻读。现在想来,当年老师眼中分明有欣赏的神色,却又不肯稍假颜色让自己骄傲,一片心都在教诲之上。
他想得走了神,张謇叫了他两声,他这才回过神道:“《晏子春秋?杂下篇》中提到,‘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嘛,环境一变,其物亦变,断不可墨守成规,以一理断天下。”
这次是张謇惊讶地看着古平原,他见过好多的秀才举人除了四书之外,生平不阅其他典籍,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生意人竟然能随口引用生僻的典故。
古平原当然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自顾自徐徐说道:“除此之外,我从本地县志记载中得知,盐工的手脚常年浸泡在卤水里,腐蚀得皮开肉绽。这盐水腐蚀性如此之强,石基常年泡在水中,当然也会受到侵蚀,泥灰与其并非一体,首当其冲开裂,随后便是海塘不可避免地坍塌。”
这在张謇也是闻所未闻,听得频频点头,算是长了一番见识,登时不敢小瞧这个“钱眼里翻筋斗”的商人。
卢掌柜常年做生意,打交道的都是有钱的主儿,深知许多人话说得头头是道,等到了真花钱的时候,往往那银子像是被药水煮过,难掏得很,只是不知道这位古东家是何种性情,如果他想省钱,那还要靠自己知趣,先提一个话头,双方才好谈下去。
中午下馆子,卢掌柜先敬了在座各位一杯,张謇年纪小,只喝茶,不过卢掌柜知道他家是当地巨族,丝毫不敢怠慢,也举杯相敬,张謇居然也就有模有样地还了一杯,一点都不失礼,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古东家,您的心意我们都懂了,为地方上想得真周到。话虽如此,不过谁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卢掌柜先点了一句,看看古平原的脸色,接着往下说:“依我说,能不能这么办。您把海塘石工用料都包给我,风急浪高的地方咱们就用狼山青石的大条块,那些风缓浪平之处就用石块混以泥灰。这样我可以在全部石料价格上再打一个八折。您通省城打听打听,不可能有比这更低的价儿了。当然像四川云贵那里,多山多石价格自然便宜,不过石头沉重,运费就是一大笔银子,多是就地取材,从来没有从远处进货的道理,这一点还请古东家也考虑在内。”
他接着又看了一眼张謇,心中边想边措辞:“我这么说,张少爷恐怕要骂我出馊主意了。明明知道泥灰垒石不好用,偏偏叫古东家这么做,难不成是想害南通人?”
“对呀,你倒说说看,到底想干什么!”张謇瞪着漆黑的眼珠子,童音清脆,一点都没客气。
“您听我说呀。我在本地做生意,怎么能不顾南通的利益。不过古东家也是不容易,花的都是自己的钱,难道张少爷就忍心看着他破家为国?泥灰垒石虽然不能长久,可是三五年总支撑得住。江南是富庶之地,这几年因为兵荒马乱才耽误了塘工,不然从前两江衙门拨款,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很少发生潮害。少爷年纪小,只怕刚出生就遇到了长毛作乱,没见过太平光景,回家问问长辈就知道我并非信口开河。”
“不用问,我这几天打听了不少塘工的事儿,你说的没错。”张謇点点头。
“对,对。”卢掌柜笑道,“眼下用泥灰垒石是权宜之计,几年之后朝廷按照例规一定要拨银子修海塘,在这几年里,易于出险的地方用大条石一定万无一失,其余地方海浪平静,虽然是用泥灰垒石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么做地方上平安,古东家也省了银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是一举三得吧。你的石头不也全都卖出去了嘛!”张謇跟了一句。
卢掌柜尴尬地笑着:“明白不过小少爷,不过我敢对天发誓,这笔生意我真的是让了大利,绝没赚昧心钱。”他望向古平原,“古东家,您给个话吧,我可是一片诚心哪。这么做,您至少能省下七八万两银子。”
他说得头头是道,张謇一时也愣住了,硬要古平原多掏银子,想想也不是这个道理,他毕竟年纪还小,一时辨不出滋味,只是转着眼珠想着。
“卢掌柜的好意我明白了,道理我也懂。咱们先不谈这个。”古平原笑了笑,转过头对着刘黑塔说,“黑塔兄弟,这次的塘工你可得出大力气,我来监工,你要把民伕管起来,搭棚住宿,吃喝工钱,这些我都交给你。”
刘黑塔咧开大嘴笑了,他就喜欢热闹,一下子管了千八百人,心里别提多高兴多威风了:“古大哥,你就瞧好吧,我一定把这趟工漂漂亮亮办下来,绝不给你丢脸就是了。”
“黑大个,塘工上的那些龌龊事儿我听人说过,你可不许克扣饭食银子和工钱。”张謇扬声道。
“嘿!”刘黑塔登时急了,“你凭什么说我要黑银子,你哪只眼睛瞧见了。”
“你样子就黑,谁知道心肠是红是黑。”张謇来一句还一句,把刘黑塔气得哇哇大叫。
“你先别喊。”古平原安抚住他,说道,“其实张少爷说得对,我也要说这件事。塘工用银是一笔大支出,不知多少人视为肥缺。”他见刘黑塔又要瞪眼睛,连连摆手,“你先别急,听我说完。我自然信得过你,可是你光凭一个人也管不过来这许多人,自然也要用人,那些人信不信得过呢?”
“这……”刘黑塔一皱眉。
“所以要立规矩!‘瓜田李下’自有其道理,为了避免人家说闲话,账目一定要清楚。工钱就照昨日我在席上与各位缙绅老爷定好的数目,按时发放,既不许迟延也不能短少,缺银子告诉我,我立刻到江宁去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