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李东家,我和你签这契约!(第8/11页)
做主人的如此说,其他人当然亦无反对,于是几个俊仆撤去屏风,后面只有一桌筵席,坐的都是各个商会首脑的妻子家眷。李太太也在其中,被推为首席。她面上极为矜持,也不苟言笑,那潘老板的妻子和女儿见状十分不敢怠慢,正在赔笑着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
就在这时,楼下听差噔噔跑上来禀报,说是曾总督的车马已经到了街口。李万堂赶紧离座,与几位京商掌柜一同去迎。潘老板也迟疑地站起身,想跟着却又有些自惭形秽,到底还是留在席面上。
不多时,如众星捧月般,曾国藩带着江宁知府、首县县令以及手下的一干幕僚上得楼来,满座起而相迎,纷纷躬身施礼。李万堂打前站侍候,将曾国藩引入首席首座。在座的虽然都是大商人,但是官民异途,能和两江总督在一起吃顿饭,那真是平生第一次,同时也无不惊诧于这个从北面京城来的李万堂,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单凭这一件事儿,李万堂就已经把江南商人给镇住了。
曾国藩入座后,偌大的同庆楼上再没人敢出声,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他见状随和地笑了笑,扬了扬手道:“诸位东家、掌柜,本督今日到此是应京商李东家所请,来亲眼看看这江南商界的一大盛事。你们却不言、不语、不动,本督还以为进了天王殿,对着一班木雕泥塑呢。”
总督开过这句玩笑,席面上这才活泛了许多,李万堂赶紧命人撤去茶水换上酒菜。等到菜上齐了,他对曾国藩道:“大人,除了这首桌之外,其余席面都是同庆楼的拿手燕翅席。”
“照你这么说,本督所坐的首桌并非同庆楼的拿手菜喽。”曾国藩知道李万堂如此说必然是有后话,笑呵呵问道。
“这首桌上的菜,是卑职特意请来了当年扬州盐商的家厨,所做的菜都是他们为盐商特制的私房秘制,都是心思独到的菜肴,不少还是盐商所请的清客绞尽脑汁琢磨出来的,外间从无与闻,更无口福一享。今日是京商与扬州盐商联手的好日子,卑职想着这酒菜也得应应景不是。”
“喔,你这一说,我倒也想看看了。”
“是。”李万堂答应着,依次为曾国藩报着菜名:“吴一山炒豆腐、田雁门走炸鸡、江郑堂十样猪头、汪南溪拌鲟鳇、施胖子梨丝炒肉、张四回子全羊、汪银山没骨鱼、汪文蜜蛼螯饼、管大山骨董汤、孔讱庵螃蟹面、文思和尚豆腐、小山和尚马鞍桥……”
各个菜前都带着人名,有的是盐商的名字,有的是家庖之名,至于菜式菜样真的是奇巧无比,香气满楼,刀工、火候,用料无一不精,都是坊间的绝技。
曾国藩虽然贵为总督,但是衣食简朴,乍见这些巧夺天工的菜样,也不免啧啧称奇,然后却又摇头道:“造化忌满,扬州盐商当年穷奢极欲,一物唯恐不精,一事唯恐不大,后来物极必反,也是天意。”
李万堂指着下垂首的两桌道:“大人,这两桌的商人有的是扬州盐商、有的是盐商后人,现在虽然不再经营盐业,可也都做着些生意。”曾国藩举目下望,发觉这两桌的商人,比起其他桌的各行各业龙头首脑来说,不但气势全无,衣着也不甚光鲜,有些甚至面有菜色。扬州盐商当年富甲天下,不过二十年功夫,居然一败如厮,他熟读史书,兴亡之事尽在心头,心中不免慨叹,不其然就想起了孔尚任的那部《桃花扇》。
“薛师爷,那‘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你可记得全吗?”
薛福成亦是清客,词曲无一不通,恰是那八音联欢乐曲悠扬,他就以箸击盅,曼声唱道: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桃花扇》讲的是明亡清兴的凄凉往事,正是在江南金陵发生的故事,眼下扬州盐商在座,这一段凄凄惶惶的词儿,简直就像是孔尚任百年前预知了盐商将要盛极而衰,指着他们做出来似的。一字一句都像是钝刀在割肉,那班盐商哪里受得了,心像被针扎一般。有几个也曾经盛极一时的人物,看看在座的南北同行,又想想这十几年败落得卖宅子卖地,从钟鸣鼎食到揭不开锅,从广厦园林到破屋陋室。债主登门讨要,年三十尚且不敢归家。这种种凄惨形状,真好比从天堂一脚蹬空直落地狱一般,一时难过竟有呜呜咽咽当场掩面放了声的。
曾国藩见状一叹:“听说早前的两江总督陶澍陶大人改革盐制,妨了盐商们的财路,盐商就请来戏班子,编了一出新剧,讲的是两个樵夫上山砍柴,偶见桃树成精,便用两把斧子将其砍为两截。借用‘桃树’与‘陶澍’的谐音,咒其身首异处,早早便死。还有盐商出钱,将江南流行的牌戏改了,将其中一张牌画上一个官家小姐的模样,称之为陶小姐,以之影射陶总督的家中女眷。又规定摸到‘陶小姐’后,整副牌便算是全输,于是凡摸到这张牌的人,无不喃喃咒骂,极尽侮辱之能事,称之为‘通省皆骂陶小姐!’这诅咒朝廷大员,辱骂其家眷,其心何其毒也,手段何其辣也。由此可以想见扬州盐商从前把持盐政的种种不法情事,此后一败涂地,也不过是天道好还罢了。”
他注目那两桌盐商:“李东家肯与旧日盐商联手,算是你们又得了难得的机缘。能不能从老本行上再次发家立业,就要看你们是不是记得往日的教训,能有所悔改,以诚相待。”
不知不觉中,总督已然开了教训,连同潘老板在内,所有的扬州盐商都起身,惶恐地答道:“一定谨遵大人堂谕,绝不敢再做昧德丧良之事。”
“坐,大喜的日子我不过提醒几句,不要因此扫兴。李东家,你说是不是?”
李万堂一直没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些盐商,听曾国藩问道,他躬了躬身:“大人说的自然极是,不仅给扬州盐商提了醒,而且京商如今入主盐场,也要以大人的话为圭臬,绝不敢再蹈盐商们的往日覆辙。”
曾国藩暗赞李万堂天分极高,立时就能听出自己话中的潜台词。
“时候不早,还请大人主持。待我与潘老板签了契约,那就万事大吉,大家安坐饮酒赏花。”
赏花赏的是漫天异彩的烟花,此时玄武湖中用十八根大毛竹扎起来的四四方方的竹排,已经三五成群来到湖中心,上面放着各式各样高高低低的烟花,就待一声令下了。于是席间撤去“八音联欢”,摆上一张书案,上有笔墨纸砚,有两个听差在旁伺候,李万堂与潘老板同时上前,李万堂先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押。随后便轮到潘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