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李东家,我和你签这契约!(第9/11页)
潘老板正是志满得意之时。扬州盐商八大总商的后人,如今只有他一个能再次经手扬州盐业,看着下面那两桌旧交故识又艳羡又讨好的目光,盼着能从自己手上接些残羹冷炙,他心里别提多敞亮了。这是他家的老本行,当年坐着不动,钱财也如流水般淌入家中,实在是永难忘怀。
本来八大总商的后人就属他混得最不如意,别看出门时还能穿着长衫摆摆谱,其实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偷偷靠妻女卖笑为生了,不然就算能忍饥挨饿,潘老板那一口鸦片烟瘾却实在难捱。他倒还顾及脸面,只帮着妻女招揽北方口音的客人。
前些天京商的人找到自己,说是李万堂打算借用扬州盐商的招牌,邀请他做一半盐店的总掌柜,这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儿,差点没把他乐疯了,赶紧催着老婆女人最后做了一把“生意”,用换来的钱做了几身体面光鲜的衣服。
今日来赴宴,潘老板满脑袋想的都是打明儿开始,从前那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前呼后拥的日子又回来了。他正做着白日梦,忽听一声不大不小的“咦”,正在自己耳边。
他偏头一看,发出声音的人是李家的一个听差,正满脸诧异地看着自己。
“哟,是你啊。”那听差神情古怪,竟不顾家主在座,也不顾两江总督在席,大庭广众之下径直站出,站在潘老板面前,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
打狗也得看主人,潘老板见李万堂不发话,这人又一直死盯着自己,只得勉强笑笑道:“哦,有什么事吗?”“事儿倒没有,不过有点银子上的账,想跟潘老板算一算。”
潘老板心说糟了,自己到处借钱,账转账、利滚利,难不成这也是债主之一,不过自己能借到的都是小钱,最多不过是百八十两的债,只要签了契约,明天随便一抬手,这些账就可以一笔勾销。当下无论如何先保住面子,千万不能影响到签这份契约。
“这位兄弟,不管欠了多少,等过了今天,我一定十倍奉还,决不食言。”
那听差古怪地一笑:“哪里哪里,是我欠了潘老板的钱没还。”
“那不急,不急,容后再算。”潘老板有些莫名其妙,还当他认错人了。
“不、不。”那听差一摆手,“有些钱可欠不得。比方说吃花酒,睡姑娘的钱就不能欠。”
潘老板听了一哆嗦,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个人,忽然脸色大变。
听差却又不理他了,转过身对着所有人,用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楚的声音道:“上个月初八,小人去扬州办事,吃过晚饭在街上溜闲,在山塘街遇见了这位潘老板正在拉生意,于是到了他家中,吃了一席花酒,有俩雌儿陪着,听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对母女,一个徐娘半老,一个双十年华,我索性把这娘儿俩都睡了。春宵一度,等回到江宁这才想起来,只给了嫖姑娘的钱,吃花酒的钱却没给。”他转回身,从口袋里掏出十两银票递过去,干笑一声,“这南边的规矩咱也不懂,不过在京城摆个台,好歹十两银子是够了。潘老板,收下吧。”
真好像晴天霹雳打出一个索命鬼,潘老板手足冰凉,浑身直打冷战,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听差。再向四周看,人们都如见鬼魅般瞧着自己,样子无比震惊。
“不,不……”潘老板双手无意识地向外推着,忽然恶狠狠道,“你敢血口喷人诬良为娼,信不信我扭你去官府。”
“嘿,潘老板,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当初是你说的,家里那一老一小都是扬州瘦马,让我好好尝尝滋味儿。我尝过了,确实不错,早上起来还特意多开销了五两赏钱,这钱是入了你的口袋吧,怎么转眼就不认账呢?”听差不慌不忙,指了指那处女眷的桌子,“那不是,就是这两个女人嘛。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岂有认不出之理。”
他指的正是潘老板的妻女,如今也是面无人色地看着他,上下牙直打战。
“简直胡说八道,我潘家是八大总商之一,家里趁着金山银山,怎么会做这种事儿。你空口无凭,谁会信你!”潘老板说着走来,要拉扯那个听差。
“空口无凭?那你可错了。”听差把脸一板,“你家那大丫头实在水灵,说实话我还挺舍不得的。那天早上起来,便拿了她一件亵衣留念。这不,我还贴身带着呢。”说着,听差真的从怀中抖出一件红色的亵衣,咧嘴一笑,“大家看看,这
是不是潘老板方才说的,那只有潘家才配用的,独一无二的膏梁红?”
这一下真把潘老板迫到了绝地,呆看着那件轻纱罗的亵衣,再也无话反驳。时间仿佛凝固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啊”一声尖叫,只见潘老板的女儿捂着脸从楼上冲出,一头栽了下去。楼下顿时传来一阵惊呼。潘老板的妻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昏厥在地。
电光石火间的惨事,使得满座鸦雀无声。潘老板僵直着脖子,两眼无神地看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既鄙夷又怜悯的目光,他忽然仰面朝天,哈哈大笑,在癫狂的笑声中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薛福成见多识广,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虽看得目眩神迷,可是他心里清楚,要说这是巧合,那真是骗鬼去,这分明就是李万堂设下的一个局,就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潘老板的脸面一扫而光。真想不到李万堂外表儒雅,论心计则无比狠辣。也不知他和这姓潘的有何仇怨,竟如此大费周章,还特意请来两江总督和商界翘楚,在全城百姓面前活生生安排了一出好戏。都不用等到明天,今晚这件事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两江三省,不用一个月便举国皆知。
潘家算是完了,连带祖宗都受辱,潘老板就是不疯不死,今后也绝不会再有人拿他当人看。
不仅要杀一个人,而且杀人之前还要将其最后一丝脸面全数剥下,这就是李万堂的手段!薛福成看着始终面带微笑,不动声色的李万堂,打心底一寒。在一片寂静中,李万堂缓缓开口:“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儿。潘老板这样寡廉鲜耻,连妻女都不放过,当然也不会对其他人讲什么信义。看来是老天眷顾京商,在此刻让他原形毕露,以免李家和这种人签了契约,否则可真是大不幸啊。”
没人说话,没人搭言,人人都仿佛失去了反应能力,只拿眼看着李万堂,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薛福成向边上一瞥,发觉曾国藩尽管面色如恒,但一双眼睛却早已眯了起来,也正在专注地看着这位京商首领。
李万堂用两根手指轻轻拈起那张只签了一半的契约,上面只有他自己的签字画押。他拈着这纸,走了几步来到扬州盐商的两桌中间,一只手扬起来,微微晃了晃。左右一顾,看着这些昔日的盐商道:“李某最讲道理。既然我已说了,要从扬州盐商里选一个人,作为两江三省一半盐店的总掌柜,那就一定说话算数。虽然前一个选错了,幸未铸成大错。这一纸契约,我已签了,敢问在座诸位两淮盐场的旧主人,谁来接着把这另一个名字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