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7/15页)
在《电影》一诗中,比利·柯林斯(Billy Collins)(48)说他兴致勃勃要看一部电影,“有人踏上漫长旅途/一部充满对危险的允诺的电影”。我也喜欢那样的电影,无论这旅途是坐船[《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激流四勇士》(Deliverance)],火车[《战俘列车》(Von Ryan's Express)],还是开车(例子多到随便挑)。在这类电影里,公路片的概念几乎等同于——或者应该等同于——旅途,虽然有些沉闷得犹如从牛津搭巴士到伦敦。《潜行者》是一场字面上的旅途,也是一场电影空间——同时——时间的旅途。
柯林斯不在乎他看的电影里有什么危险,他只需要坐着,看着。这三个中年男人是我们的代表,他们坐在那里看着,一动不动,无穷尽的灰黑色影像闪过他们眼前,进入脑海。随着查道车的当啷声,这一系列镜头是能想象到的最直白的旅途——水平地,平坦地,从右到左,呈一条直线移动——充满了电影中曾允诺的奇迹。奇迹是预告片通常向我们推销的内容。不幸的是,这往往成为地球历史上质量最低劣的奇迹。它意味着爆炸,意味着魔法师梅林借助CGI特效的神秘力量颠覆黑斯廷斯之战(49),意味着五岁的孩子突然变身成恶魔,意味着横冲直撞的追车与翻车,意味着噪音,还意味着我必须小心计算时间,在广告之后(至少二十分钟)到场,以避免整整一个半小时的全片使我的注意力降低一半(或者相反,对这一类东西的忍耐力增长一百倍)。它意味着坐在那里摇晃着人到中年的脑袋;意味着对走进电影院小心翼翼。它意味着在街上,在商店里,在银幕上,在电视里,信息越来越丰富,你却不得不关闭自己的耳目。关于电视,我有自己严格的原则,适用于杰瑞米·克拉克森(Jeremy Clarkson)、乔纳森·罗斯(Jonathan Ross)、拉塞尔·布莱德(Russell Brand)、格拉哈姆·诺顿(Graham Norton)(50)和其他一长串我甚至还不知道的名字:我决不让这些人出现在我的房子里。这并不是像潜行者说的那样,整个世界就是一座监狱;仅仅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屏幕上——包括电视、电影、电脑——出现的太多内容只适合于蠢人。另一个原因是,在我看过《潜行者》之后多年里,我像电影里那三个坐在查道车里的男人一样迫切地需要一个“区”和它的奇迹。“区”是一个不需要妥协,充满了纯粹价值的地方。这是极少数——也许是唯一的——《疯狂汽车》(Top Gear)(51)的版权还没染指的疆土:一座避难所。对陈词滥调的避难所。这是塔可夫斯基的另一个作用:对陈词滥调完全地免疫。在塔可夫斯基的作品里,没有陈词滥调:没有流于俗套的情节、人物、结构,没有流于俗套的音乐来刻画场景的情绪表达(或者更常见的是,为了补偿情绪的缺失)。通常,我们称其为:塔可夫斯基没有落入旁人的窠臼。不过,在他的最后几部电影《乡愁》和《牺牲》(The Sacrifice)中,他已经逐渐地依赖塔可夫斯基式的模式。伯格曼说过,塔可夫斯基“开始模仿塔可夫斯基拍电影了”。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52)对《乡愁》也有同感,塔可夫斯基“运用着他那标志性的叙事手法和镜头,就好像它们在两个引号之间”。*这位大师成为自己最虔诚的信徒。
*提到电影中的引用,应该做一项有趣的研究——某种意义上,这本书就是一本关于潜在的有趣研究的目录或大纲——关于电影中出现的其他电影的场景,不管是惊鸿一瞥还是特意观看,无论是在汽车电影院、电视还是普通电影院里[比如《蜂巢精灵》(Spirit of the Beehive)(53)中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54),《最后一场电影》(The Last Picture Show)(55)中的《红河》(Red River)(56),《随心所欲》(Vivre Sa Vie)(57)中的《圣女贞德蒙难记》(The Passion of Joan of Arc)(58)]。实际上,这也许并没有那么有趣;没有单词“元”的出现,不将一切都化为尘埃,一个人是不会有出息的。不过,《潜行者》的这个片段在土耳其导演努里·比格·锡兰(NuriBilge Ceylan)执导的《远方》(Uzak)(2002年)中起到了引人瞩目的作用。马赫穆,一个居住在伊斯坦布尔的中年摄影师。他粗鲁的表弟尤瑟夫来到这座城市找工作,马赫穆被迫收留了他。他们可能来自同一个乡村,但所处的世界已经大大不同。马赫穆不愿因为这个愚蠢表弟的到来而让自己的审美标准做出妥协。于是,我们看到他们在家里看电视,看的不是《疯狂汽车》或者《土耳其的百万富翁》(Turkey's Got Talent),而是《潜行者》,就是查道车上那个片段。两个人在一种专注而无聊的懒散中瘫在椅子里。马赫穆吃着坚果,也许是开心果。表弟尤瑟夫打着盹。很难苛责他;这里的单调乏味之深,即便是村里最无聊的夜晚也没法相比。电视里,教授、潜行者和作家坐在查道车上,朝着“区”前行,表情严峻,模糊的背景是一闪而过的地平线。电子乐的节奏在公寓里回荡。尤瑟夫醒了,他很惊讶自己刚刚才睡了几分钟,更惊讶的是,打了一个盹,电视里仍然是那三个家伙,沿着铁路不知道往哪里去。他也许是个农民,但某种程度上,他能凭直觉感受到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59)关于电视其实是来自其他星球的广播的见解。显然,这个夜晚是不会有什么改变了。他决定去睡觉。他们互道晚安。等了好一会儿,马赫穆起身,取出一张光盘放进录像机,按下遥控。《潜行者》被两个女孩的色情画面所取代。其他一切都没有变。之前,他一只脚跷在躺椅上,另一只蜷在扶手上。现在两只脚都在躺椅上。现在,唯一的变化就是,三个男人叮当响着向“区”前进的镜头被一个舔着三版女郎巨大乳头的隆胸女人所代替。楼上,尤瑟夫跟家里通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又下来,马赫穆——他没有手淫,连拉链都没开——刚好有时间切换到广播频道。尤瑟夫注意到,他们之前看的那部难以形容的沉闷电影已经变成了喜剧片——这更合他的胃口——他站在一旁笑起来,于是马赫穆又换了频道,换成一部功夫片——这太合尤瑟夫的胃口了。他的夜晚终于有了改善,但马赫穆显然绕回到最坏的结果:没有塔可夫斯基,也没有色情片,只有他和他的傻表弟看着一部功夫电影。太晚了,他说。我们关电视吧。
如果要给冷幽默下一个定义,没有比这一段更能启发你的灵感。实际上,这个片段也许是我在电影里看过的最不动声色的幽默,以至只有真正的影迷才能发现其有趣之处,即便如此也无法大笑出来。你只能坐在沙发上,跷着脚,吃着开心果,边看边窃笑。如果你大声笑出来,就说明你理解了这个笑话包含的所有含义,但是大笑未免有做作之嫌;你急于证明自己为什么要笑,以及为什么这么聪明。如果我拍电影,我一定要设计一个场景,让两个人一起看《远方》,也许不是这个片段。这样就可以证明我有多聪明,观众们也有机会被逼出影迷式的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