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15/17页)

一只手倒着白色的牛奶,香甜的牛奶从一个三角形的硬纸盒(利乐包的前身)倒进木碗中,不小心溢出。当然,在《镜子》里也有类似的什么东西溢出来的片段。狗像只猫一样舔食着牛奶。这是电影史上最好的舔食镜头之一。在此之前,没有谁像这样舔食过牛奶——狗狗的另一个它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绝佳表演,根据体验派表演法,已经达到了与角色共生的境界。潜行者躺在碗旁边,狗儿继续舔食着牛奶,贪婪得就像明天没得吃一样。潜行者又回家了,我们也回到了开始的地方。“你无法想象我有多疲倦。”潜行者对妻子说。他平躺在堆满书的房间里,舒展着四肢。他有比牛津教授还多的书。这是我们之前未曾料到的。潜行者不仅是“区”的原教旨主义者——他还是个伟大的阅读者。我打赌,这里面有《生命的悲剧意识》《心之道》《序曲》以及其他我在这个总结里提到过的书。谁知道呢,说不定他还有几本作家写的书。*潜行者对于作家和教授缺乏信仰感到筋疲力尽的愤怒,不只是他们俩,人人都这样。他捶击着硬地板,现在温柔得多的妻子让他不要激动,快上床去睡觉。“地上太潮湿。”她说。真希望她知道,与之前他待过的地方相比,这里简直像烤面包片一样温暖!但是,是的,他肯定累极了。无论以什么标准来看,这都是漫长而潮湿的一天,或一生——究竟哪一个更长,更潮湿。布谷钟在报时——好像潜行者从以前“区”的旅行中带回来一个战利品;或者也许是哪位满意的客户送来的礼物。**她扶他上床,脱下他的外裤和鞋子。像先前一样,他还穿着毛衣——他的毛衣已经很脏了,湿漉漉,看起来还臭烘烘的样子,很有希望在最新款的洗涤剂广告中获得一个角色。她裹起他,坐在床边,好像在照看一个病人,给他端药递水。空气中好像飘浮着花瓣或绒毛,与“区”里看到过的——就在大地泛起波纹之后——飘浮的花瓣或绒毛一样,于是家里也像弥漫着魔法。潜行者在“区”里时,像是吸血鬼的样子;现在,在床上,他就像太阳即将升起时的吸血鬼。他已经耗尽力气,甚至进入歇斯底里的状态,这让人对那些无能为力的事越来越激动。他们考虑的,他说,就是不要把自己贱卖了,怎么能让每一次呼吸都拿到报酬。没有人相信。不光是那两个人——他的意思是作家和教授——没有人。我带谁去那儿?他正濒临情绪与精神的彻底崩溃,被看起来与其说是别人缺乏,不如说是他自己过剩的信念所折磨。最糟的是,不仅是他们不相信“区”,甚至没有人需要它。一个毁灭的可能性: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最神奇的事,却没有人需要它。实际上,人们不需要他们最想要的东西,没有那些也一样生活。我们看到他的脸和她的手,抚摸着他,安慰着他,即便他已经伤心欲绝。

*某种意义上,潜行者的书籍收藏反映了塔可夫斯基本人的藏书嗜好。“只有那些我想在自己家里拥有的东西,才有权在我的电影里进入镜头,”他在一段访谈中说,“如果我不喜欢那些东西,我是不会允许自己把它们留在我的电影里的。”(布列松则把重点放在这些东西本身上:“让那些东西看起来像是它们自己要在那儿的。”)

**这也是进一步的证据。塔可夫斯基说过,他在电影里只用会出现在他自己房间里的东西:在《镜子》里,当孩子们跑出房子去看火时,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布谷钟在响。

库切在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时“无法抑制地哭泣”,他问自己,为什么他发现自己对这些书“越来越脆弱”。这与伦理或政治都无关,一切只因“痛苦的乡音,灵魂的痛苦无法忍受这个世界的恐怖”。

在“区”里,潜行者说他也许想和妻子女儿一起搬来这里;现在,他告诉妻子,他甚至不会再去那儿了。跟自己过不去。或者,也许这世界不可忍受的恐怖与先前的期待和“区”的庇护相比,也变得越来越容易忍受了。她说她愿意跟他去那里。*毕竟,她提醒他,还有很多事可祈愿。比如呢?比如她的丈夫不是个潜行者。他不会对那可恶的“区”这么着迷,他不用再穿着肮脏的毛衣睡觉……还有一种可能,她已经意识到,比他一找到机会就溜去“区”相比,更糟的是他人在这儿,却事事妨碍,整日在屋里徘徊。但是不行,她不能去那儿。因为她是个女人?不是。因为如果她去了,最后却没有起效,那该怎么办?最后一根稻草,太糟糕了,连想都不用想。他倒头睡去。

*一个慷慨的提议,让我想起我妈曾经代表我爸出的一个主意。六年级时,因为在学校里不太走运,我没有朋友跟我一起去酒吧玩。我妈说,我爸可以跟我一起出去喝一杯,我知道这主意对他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出去意味着要花钱,他最恨这一点,而且他也一点都不喜欢去酒吧。

火车鸣笛。潜行者的妻子朝墙走去,她坐下来,转向镜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时刻。点着烟,她立刻陷入痛苦的回忆。现在我们知道了,那羊皮外套,还有她的头发,肯定浸满了烟味。不仅如此:我讨厌一切与找烟、点烟和吸烟有关的动作。

她的家庭反对她的婚姻,她说。每个邻居都嘲笑他。她点着烟,甩了甩火柴,灭了火。我讨厌那气味,熄灭的火柴的气味,就像我讨厌烟味一样,我也讨厌这场景——厨师的旁边没有点火装置——卷曲的黑乎乎的火柴。有门在吱吱嘎嘎,有水龙头在滴滴答答,或是什么在漏水,这些都透露出这是个家常的场景。他曾是个潜行者,一个永远的囚犯。她了解他这一点,也知道他有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但是当他说跟我走时,她跟从了,像一个信徒。她从不后悔,即便有这些苦痛、屈辱和酸楚相随。

塔可夫斯基认为,妻子对爱与奉献的表达是“最后的奇迹”,是电影的中心,它的终极教训:“换句话说,人类之爱就是——奇迹般的——证据,反驳这世界没有希望的断论。这是我们共同的正面的财富。”正如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发现他“太自私,吝啬于爱,懒得去爱”时所说:“学习爱是有用的。”作为一个教训,它——就像在《雕刻时光》里——对银幕上发生的一切的复杂性评判失之公允,但倒是与奥尔加·苏霍娃(Olga Surkova)对塔可夫斯基的第二任妻子拉丽莎的评价相一致,“一位俄罗斯天使,守护被迫害的俄国艺术家”。*拉丽莎相信,她是“他汲水的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