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16/17页)

*塔可夫斯基曾经打算过将潜行者和他的妻子作为自己对被迫害的奉献的感觉的替身——这个想法似乎特别有可能,鉴于他想让拉丽莎演这个角色,但被雷贝格劝阻了。他成功地游说了爱丽莎·弗兰迪克。最初,她面对镜头的独白是打算安排在影片一开始;直到拍摄到第三版,塔可夫斯基才决定放到这里,作为尾声。

塔可夫斯基也许将自己视作潜行者——一个被迫害的殉道者,带我们来一场“区”之旅,在那里,一切真相最终都将被揭晓——他也明确了目的。在对患了绝症的美工设计师拉施特·萨夫林的一次访谈中,曾经有一段尖锐的对话,当被问及“区”,回忆他与塔可夫斯基共事、生活、谈话的时候,他说:“那是与你最深层的自我相处……在那里,你可以与深不可测的人和事对话。”采访者请他解释清楚。他是指……“是的,是与上帝对话。当安德烈不在了的时候,我也失去了能与之讨论最重要事情的人。那个‘房间’消失了。”“所以,他是你的‘房间’?”采访者问。“是的。”

当然,在电影里,妻子没有嫁给一位世界闻名的大导演,在喊过“开拍!”的人中最受尊敬的一位电影人,她嫁给了一个拿毛衣当睡衣的潜行者。

即便经历如此多的苦痛,她仍然无悔于自己的选择。实际上,没有这些痛苦也不会变得更好,因为也没有了任何欢乐。没有痛苦,就没有任何希望。嗯。除了欢乐战胜了希望,至少在很短的时期里。这不仅仅是因为如果你很快乐,你也就不需要希望。当你快乐时,希望,像其他一些重大的议题一样——正如索洛尼岑在《飞向太空》中的角色萨托瑞斯所说——变得没有意义。这是可能的,尤其是在加利福尼亚,生活可以没有希望却满溢快乐。在其他地方,希望坚持而耐久,乐于在一旁等待——等待事情再度变糟,等待快乐成为过去时。而对于“区”,潜行者也许对妻子说的没错;也许那里对她不会奏效。她依附于希望,依附于“区”,他猜测,让那些失去一切希望的人通过。生活是一坨狗屎。你需要忍耐它。你希望,即便你根本不相信希望。经历过苦痛的人们说,他们从不放弃希望,从不停止希望。但是希望是折磨之源,同时也是灵感。佛陀不就劝诫勿持希望?希望不就是轮回的折磨之一,而我们应该从轮回中解脱自己?另外,“区”——至少是这次远行的证据——并不是希望之地,甚至于在那里,希望与世相隔。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已经在那里,在“区”里了。

猴子——露出侧脸,彩色的——仍然戴着富有秋天气息的金褐色头巾,读着书。像人们曾经在书还没有多到成为负担和妨碍,还没有kindle阅读器的时候读书的样子。烟雾缭绕。很美的烟,熏香。飘浮的花瓣。热闹的鸟鸣啾啾:那是“区”的声音,“区”的花瓣。但是也有铁轨和码头的号角呜咽——“区”里听不到这样的声音,那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我们正在这里,正在悬崖峭壁,任何艺术形式救赎的时刻。它无法与先前的情节割裂,它属于整部电影。但是说到“救赎”,我的意思并不仅仅指在这部电影的背景中。它救赎每一处无意义的淤血,每一场浪费的特效,所有以前和今后拍的电影里的愚蠢之处。好吧,你认为,一切都值得。就像我们已经在《潜行者》里见过数次,没有哪个符号与发生的事相关。镜头只是忠实反映发生了什么。它从桌面向下走,掠过一个杯子,里面盛着看起来像苏联可口可乐的东西。一对空的不透明的杯子。猴子放下书,好像在回忆她刚刚读过的内容——画外音让我们相信,那是一首费奥多尔·丘特切夫(Fyodor Tyutchev)(71)的情诗。*

*比约克把这段诗用在她的歌《阴暗的欲望之火》(The Dull Flame of Desire)——收录在专辑《伏特》(Volta)中——依据的是这首诗的英文译本,她承认《潜行者》是这个灵感的源头。

外面传来火车的声音。她低下头,看着杯子,里面的可乐纹丝不动。显然为了回应她的想法,杯子开始向桌下滑动。狗儿发出呜咽哀鸣,觉察到它正目睹有什么不正常的事发生,但是欣慰地想到狗儿跟她相处愉快,她和这只狗互相拥有对方的陪伴。*她瞥了一眼狗,态度并不友好,狗安静下来。也可能是她用意念控制了它或者让它闭嘴,更有可能是它确信这里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可以继续小睡,享受躺在新家的地板上。她再次集中精力盯着杯子。这是怎么做到的?我想知道这个奇迹是怎么完成的。可乐里藏着磁铁,有人在桌下牵引?**接着她又移动了一个装着东西的果酱罐,大概几英寸。然后是一个空的大杯子。***

*特别的是,这部电影是以一种最出乎意料的方式纠缠进我的生活。在最近几年,我开始听一些轻音乐——威廉·巴辛斯基(William Basinski)(72)、盖子的星星(73),诸如此类——尤其当工作时(嗡鸣声,缺乏节奏感,都有助于集中精力)。“盖子”的专辑《疲倦之声》(The Tired Sounds)我听过几十遍,一直喜欢那个有趣的时刻,“垂死母亲安魂曲,第二部分”,一只狗开始哀鸣[就像我喜欢迪伦的《每一粒微砂》(Every Grain of Sand)某个版本中有一只狗在吠叫]。我猜是有一只狗溜进了工作室,而“盖子”决定保留这意外闯入者作为随意的声音伴奏。当我一边写着这个场景,一边听着这段音乐,我意识到在这只狗的叫声之前,有一段轻微的刮擦声。我又听了一遍。又一遍。毫无疑问,这不是偶然:“盖子”录下了一只狗在看到杯子滑过桌面后的呜咽声!

**据说是塔可夫斯基亲自用一根伪装过的线拉着它。

***录音师弗拉基米尔·沙伦详细记述了这部电影如何这样收尾,“由于塔可夫斯基醉心于任何超越现实的东西,一个叫爱德华·纳莫夫(Eduard Naumov)的人不知怎么进了我们的圈子……有一次,纳莫夫给我们看了他拍的一部纪录电影。影片表现的是尼内尔·谢尔盖耶芙娜·库拉吉娜(Ninel Sergeyevna Kulagina)发现她有心灵遥感的能力——她能用意念移动物体。在影片里,库拉吉娜被一群看似科学家的人包围着,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面是透明的——避免任何有关伪造的指责。桌子上有一盏灯,一个调羹,还有些别的东西。库拉吉娜的脸因为用力而阴沉沉的,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灯,而台灯随着她的目光移动。塔可夫斯基认真看完了纳莫夫的电影,还没等结束,他就叫起来:“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潜行者》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