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木(第11/13页)
故事持续了好些个平淡日子,杨坚瞧见李二娘挪远了忧愁气。阳光扑进来,打在李二娘脸上,杨坚瞧得痴了。自李二娘上山那天起,杨坚从未有过僭越之心,但李二娘的眨眼、皱眉、张嘴都纠缠了他的心。挣扎了,逃不脱。杨坚。杨坚不应。杨坚,杨坚,李二娘再喊。杨坚这才回转心猿,眼神茫然。被树影分了斑块的阳光,经了风掠,晃了她的脸。要干啥?杨坚收拾了意马,略略定神。你这是失了啥疯,没听得我说么?李二娘说。杨坚也晓得,李二娘又要整装队伍,誓要杀了刘海天不罢休。这一路浩荡,本要做气势汹汹的猛样子。初到了饮马镇地界,却遭了几个村民,说了刘海天的闲话。是啥话?是个传言,因了前两次险些丢了命,刘海天雇了民团的传言。这传言在人与人的间隙里,匀称地涣散了人心。愈是近了马前村,这涣散的速度愈快。杨坚也担心,鞭马上前,问一个老农,马前村的水鸭子多不多?这“水鸭子”是豫西的匪话,指的是机关枪,而老农不懂暗语,以为是真的水鸭子,说,多得很。古人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第三次,早失了先前豪气,再闻了老农这句,众刀客只稍稍一泄气,队伍便像个老妓女的裤裆,松垮垮。众人的眉眼,李二娘哪能瞧不出来,只得拨转马头,回了一线天作罢。刘海天确实去搬救兵,但民团们听了李二娘的声名,哪个管他死活,都不肯来。也该刘海天幸运,被这阴错阳差救了命。
刀客们莫不是见利忘义的主,有奶便是娘。经了几次三番的千里奔袭,众人的怨言,载沉载浮。正值李二娘愁闷之际,因前线战事吃紧,驻扎于洛阳的镇嵩军第二师师长张治公,久闻李二娘威名,受了刘镇华的命要招安了这一干匪众。李二娘哪会同意,却抵不过众刀客的高昂兴致。没奈何人心思去的荒凉境地,李二娘只得应允。年初,嫩芽破了绿,春风皱了水,李二娘率了一千人马开进洛阳,编制名为曹州的外加团。李二娘是个女流,无法在镇嵩军做将,只得让杨坚做了团长。而李二娘则骑了毛驴又往饮马镇方向去,驴蹄子滴答滴答落在路径里。临分别,杨坚依依没个舍,问李二娘,有个话憋到了今儿。李二娘说,你说。杨坚说,你这头为啥不是木头咧?李二娘的心气儿微微一叹,也不答话,转身走了,走前留了李二娘他爹教她的那四句七言诗:
咬破青黄蜗乾坤,
不知荣枯多少岁。
人世茫茫龟方圆,
一生碌碌度几寸。
风来吹山倒,推出起伏三五个。李二娘一路奔来,前一天的山抄袭了后一天的山,前一夜的水又拖延了后一夜的水,却是还没到一线天。到了近无村郭的荒蛮之所,蜿蜒溜转了几个弯,一座僧寺悄然孤出。寺僧接待了李二娘,备问详细,接了她的投宿,却挡了东行。李二娘不听,一晃荡涌来好几十僧人,持扎马样式。僧人说,前方木马兵将要袭来,还请施主听了劝回转心意。僵持不下间,一僧提出比武分胜负,赢了才放行。李二娘思量一番,提出了混战的比法。咋个混战法咧?李二娘说,即是铺了石灰在地上,再灭了灯火,我一人与你们在黑夜里斗,斗罢,瞧瞧每个人的衣裳,衣裳完整的,并没有石灰的为胜。众僧附议。李二娘说,只见众人在殿中地上铺满石灰。时值空中无月,又阴云密布。灭了灯火后,场上黑瞎子一片,我一人与那帮秃和尚扑斗。半晌后才歇停,亮了灯火瞧时,三十多个僧人无不沾满石灰,衣裳破碎。我的衣裳却无一点石灰,依旧如初。秃和尚们心头拜服,我也稳当当地歇息了一夜,天亮了,秃和尚们还晓得诚信,放我东来。这一众寺僧的武力个个高于李二娘,何况又恁多人,你晓得咋得了胜?听了李二娘说,比斗时,灯火甫灭,她便跃上房梁,等地上的扑斗歇了才下来,操了个机巧胜券。却也害了她。
李二娘心愿未了,循着风儿直奔饮马镇。一路听的全是前线节节溃败的消息,即使偶有大捷,过后必遭反扑。一二个散兵游勇全做了草木皆兵的模样。经了连年作战,十千木马兵终是侵略而来。饮马镇的人们见了复活的李二娘,认为不祥,又没人靠前去,哪个敢吭声儿。也就个豁牙子早漏了消息给刘海天。李二娘过了河上了滩,进到河后村,望见自家的院落,已是残垣断壁,泄来三尺寒风。进了院子,两扇门儿,半开半掩,早没了人影,风声推来吱呀一片。李二娘瞧见这荒芜之气,顿生悲切。这当口李二娘也正中了刘海天的埋伏,被捉了个现成。刘海天绑了李二娘吊在自家的梧桐树上。李二娘形貌未变,鬓发凌乱,脚踩半空。刘海天拿腔作势,说些混账话,又污了李二娘必是鬼魅。众人将疑将信。刘海天道,妖魅横生,如是之鬼,值此万万之众,必受蛊惑。众人窃窃然。刘海天又念念有词道,见我手中刀,刃边新磨亮,斫落妖魅头,还我人间道。刘海天藉此蛊惑了众人,誓要斩杀李二娘。李二娘只是闷闷地垂头不语。刘海天说着喘吁吁地拿了刀回来,却不见了李二娘,众人也全做了鸟兽散。原来刘海天刚进了屋,木马兵引阵来袭的消息跟了刀兵嗡鸣,众人惶恐难挡,仓皇逃命。刘焕明他娘念及李二娘旧日恩情,偷偷放了李二娘走。
饮马镇破晓,大道通了天,漏来光芒万丈。李二娘撇了大道,沿着饮马河岸,一面走,一面拽开脚下藤萝。水边的牛群跟了草色,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变了颜色。水汩汩地埋了草,草浅浅地没了蹄。经了两个转弯,李二娘来到树林的边沿,好些个村子人都躲进林子来。时当五六月,枝叶的空儿全被他们填满,透不进一丝光。她瞧瞧众人的千百样竟全做了呆子,定定地瞧她,目光里糟心着咧。她没瞧到爹,更没瞧到刘海天。他们的惶恐逞了能来,却哪能染了她,她早斩了情丝欲念,心里想做冰雪寒冷的天。因了李二娘这意志的力道,又是这紧要关头,李二娘的话,没几个不听的。午时还没到,李二娘挑了几个青壮年,撵了河边的牛来,拢在一块,昂了牛头,呼哧呼哧喷了鼻息,任你摆布。黑漫漫的一大田地的牛群,蹄子跺了蹄子,牛角抵了牛角,澭涨了这块地方,正泡得发涨了牛力的势气。一十二个男人分了牛群三绺子,喘吁吁地冒个粗气。歇歇儿,一根根棍子横着,一个个人斜着,跟了李二娘伏在山石后面,窥视木马兵袭来。只见鸦雀乱飞,烟尘四方起。那夕阳落去的傍晚,便似这等蒙了眼的昏聩气。草戈木马之响浑浑浊浊,隆隆地轰了几个鸣响。传到耳际,这声音也没散,听上去更像饮马河的咆哮。擂鼓一通,杀伐之声不绝。众人你瞧我我瞧你,又定定地瞧了李二娘。李二娘没吭气儿,按了一十二个男人待着,不挪一步。大太阳的光太烈,蒸了草、木、人的气到半空,全是焦黄味道。正是正午时分,众人全懒懒地倚着,嘴里说不定啥时候淌口气。村子里不时飘来一阵腥味,不至于让他们困得死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