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木(第9/13页)

当了众人面,驼龙更要现出自个儿的气派,再排了三十六桌小筵席,是以抚慰李二娘。这三十六桌小筵席,沿袭我祖在山,不似先前的大狂宴,是三十六座小统领在座排宴,即使人数凋零的时节,小统领人数青黄不接,也不得撤座或充数,均以虚设的座位空出。众人一齐进了后堂,中间是个长长的条桌,驼龙拣首座坐了,十六座小统领劈成两列各自坐下。李二娘因是宾客,又因了刘焕亮的缘由,持二驾杆待遇,傍了首座坐下。刘伯则远远离了李二娘排在末处的尾座。剩了二十个虚设的座位,余人皆不敢坐,立在旁边伺候。众人排排座坐好,驼龙说,把烫的好酒拿来。杨坚满满斟了个个的酒杯,便又立在驼龙身后。酒过三巡,驼龙乜乜地斜着眼乱晃:

你来这干啥?

来看刘焕亮。

按规矩,呛了一团火烧了,你见不着了。

李二娘身形一颤,此时心里,棉花一般,软软团团,竟说不上什么味儿。眼口儿生生含着泪花儿不落,说,生死了不能见,如今死生了又不能见,真是可怜天不见。

你像是有不少的苦要说,说吧,来我这到底是要干啥?

我想留了这山上,守着刘焕亮。

我这一线天可不是哪个想来便能来的。

我不是个拿腔作势的人,更不会转弯子,我晓得你认得我,我也曾听过大驾杆的名号,李二娘黄着脸儿,侧身问了杨坚,你道是不是?

杨坚只作不理。

我也曾听过李二娘的名号,驼龙也转首去问杨坚,你道是不是?

大驾杆说得是,杨坚诺诺说完,一角度一角度地,慢慢旋了身,关闭房门。刘伯定定地瞧见杨坚小心关了门,并拿门杠闩好,竟做得寂然无声。回来时重又立在驼龙身后,挺立如峰。

刘伯起身说,我出去撒个尿。

你坐好,驼龙一个指头指了他。

刘伯一惊,懵了大脑,一面乖乖坐好,一面低了头,面色如土。

你晓得乔日成吧?驼龙说。

耍花枪的?李二娘说。

耍花枪的,有一次他拿枪抵住我的头,想要了我的命。

花枪是啥?

花枪不是啥,耍花枪却是诳人的。

后来呢?

后来?你这不是跟一个好好的驼龙耍花枪吗?

我没耍花枪。

你说你是刘焕亮的老婆?

我没说我是他老婆,我是他女人。

看,驼龙冲了刘伯说,这就是耍花枪。

我是刘焕亮的女人,不是他老婆,不管哪个杀了他,我都会找到他,更不管是天涯还是海角,我知道是哪个。

那么你认为是我干的了?

我没这么说。

我看你的样子比你这么说了还要认定呐,但无论咋样,我都没杀过刘焕亮,相反,倒是我替他报了仇呐,你要晓得这一点。

刘伯又起身说,我去找点鸡蛋。

这里有鸡蛋,驼龙一个勾手,现出玻璃球来,用不着你劳什子,驼龙说,要不要再给你搞只鸡来?

驼龙把玩着玻璃球说,提起鸡蛋,那咱就说说,其实鸡蛋这个东西吧,并不是每个都能孵出鸡来,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圆。驼龙接着凑近李二娘说,听说你已死过一回了?杨坚,你说呢?

是的,大驾杆。杨坚说。

那我想看看你再死一次会是啥样。

说时迟,那时快,刘伯身后两人刚要摁住刘伯身子,刘伯忽地虚影一晃,再腰身一弯,钻出他们能够辖制的地界了。两人大怒,一左一右全抢身飞来,刘伯先是两个拳头朝他们面门上一击,再左脚踢中一人小腹,那人稍有弓背,便让刘伯双手摁倒在地。刘伯一个鹄儿腿,一踅,踅身过来,右脚早已飞起,踢中另一人额头,那人再一个碰撞,脑壳崩在墙壁上,倒地未醒。刘伯再追一步,踏空儿时,只听一声枪响,子弹贯穿了胸口,可怜刘伯虽是勇武,却被驼龙一枪毙命。血色染了酒烧红。

不要。

李二娘的大喊,却已是迟了。

驼龙拈了粒葡萄到手里,说,这葡萄啊是酸的。

此时此刻,只见杨坚袖出一刀,贯注全身的气力,插进驼龙的后脑,刀尖从驼龙的一只眼睛里掼出来,正瞎了一只眼睛。而这被刀尖戳掉的眼珠子,更比驼龙的话音早先落了地。可恨又可怜,一代枭雄的死后身,倒真成了独眼儿的驼龙。

杨坚接来驼龙失了手的那粒葡萄吃进嘴里,说,吃到嘴的葡萄才是酸的。

杨坚将驼龙的死人身只一拨,那身子似走珠一般滚下桌,首座的桌前空出一个大字来,这突然掏出的空地,仿佛带有威严色彩的一场久违的等待。杨坚整整衣冠,像刚开了个玩笑,并蕴含了不笑的企图,冲吓得一阵发愣的众人一呼。遭到阻力前,杨坚的速度已然解决了冲突。众人尚蒙昧时,只见他斜出左脚,半侧身体前倾,做骑马站桩式样,拱手作揖,右外左里,行个驾杆礼,迎了李二娘上首座,拜李二娘为大驾杆。

啥?你只晓得,刘伯死得冤。但也没哪个埋怨杨坚下手迟了,单凭驼龙久经疆场的凶悍与多疑,没了刘伯的死,也换不回捅了驼龙的这个血窟窿。

李二娘拣了块旺地,好生安葬了刘伯。李二娘跪拜不起,身子寒了半截,伤心透里想到刘焕亮生无立足之地,死又无葬身之所,面色悲痛。前有生死相离,今又死生相隔,李二娘思至此,伏在刘伯坟前,忆了刘焕亮的死前身死后魂,没人敢来解劝。三日三夜后,才起身回山,李二娘也就此启了趟将生涯。

草莽的匪帮也晓得吃食,靠哪个吃?便是抢劫和绑票。豫西刀客多不抢,嫌恶那勾当没文化,更会遭行家里手的鄙夷。刀客们靠的是绑票,这绑票又条缕细分:送了帖传给富户勒索者,叫个“飞票”;绑了人质索要赎金者,叫个“肉票”,绑了黄花闺女者,叫个“快票”。为啥这黄花闺女不叫肉票叫快票嘞?只因这姑娘被绑上山,过夜便招险,定了婚姻的,未过门的婆家定要悔婚。往往这边刚上山,那边焉肯耽搁,脚跟脚儿的赎金也就到了,因此叫个快票。但这快票的人家也有不大利索去赎,没个准落了空,所以这快票难有人做—只因吃了力难讨好彩头。而李二娘因是个女流,做这个,得了先天优势。有一便有三,三之后是个没数的。这会子李二娘往山下撵出了快骠三五匹,归来时那个一声不敢言语的,便是多出来的富家闺女,一顶糟糟的头发如杂草,一弯雪白的膀子洇出红,眼圈就着抽噎冒泪花儿。李二娘每每或喜或怒,都为变了法子哄她们,也不瞒真心真意,亲热有度。若是隔夜的,好床好褥好吃好招待,并亲自拎了双枪放哨把门看。倘使哪个没长眼的敢耍横要强,李二娘的枪子也会跟了混账没长眼,真不含糊。有次一个刀客鸡巴子不稳,趁李二娘的歇空溜进来,脚跟刚落地,李二娘扑地甩一枪,头骨儿粉碎了。抬了死人出去,暴尸三日,以儆效尤。有了这好声名,快票的人家莫不诚心交了赎金,并对李二娘道个千恩万谢—你莫怪,那年岁都道这么怪,要不咋个说趟将们都是怪物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