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木(第5/13页)
十八年前李二娘她爹做劈的那件木工是刘海天的一把椅子。本是极稀松的一件,却被李二娘她爹做劈了。那日正怀了刘焕明的刘海天媳妇坐上椅子,一个撑不住,散了架,摔坏了胎儿早产。幸是保全了大人,刘焕明却生就这般痴呆模样。刘海天因此砍断了李二娘她爹的双手。
啊呀,原来这双断手是刘海天砍断的。李二娘说。
也不是,李二娘她爹说。
撞门声如刀子般刺进来,一伙人掀破了门板,锵锵嚷嚷。为首的刘海天踹倒李二娘她爹,命人乱绑了李二娘抬走。李二娘惊得口舌打结,吐不出半个字。李二娘她爹蜷着身子,瞧见豁牙子闪闪躲躲地奔到东跑到西,一个气闷,昏死过去。李二娘她爹被夜露凉醒,瞧瞧繁星点缀。人已都走了,李二娘她爹大喊一声,狗日的豁牙子。呆睁两眼,再次昏死过去。
是日,天晴日朗。广大空地,横陈纵列九九八十一方桌,八九七十二条椅,桌椅形式是四四方方不漏一缝。中央掘出丈长,丈宽,又丈深的天坑,坑底布有九九刀阵,刀尖向上,有疏有密,胡乱编排,又着暄土疏疏地埋盖了刀口儿刀头儿。刘海天远远地拥来族长,带领族内宗亲一齐来到,村上的异姓人也都簇在外围。多出的九张方桌,三三并乘,是个更大的方桌,正中一个石香炉焚烧三炷香,供奉各色瓜果。族长盥手上香,恭拜先祖,大家也都拜过。族长命人摘柳条,抽打空中,一抽神明不言,二抽妖鬼难驱,三抽人人自身。抽毕,盈虚推步,计算三九。族长年老体衰,捉字逮句:秋寒薄日,薜萝藏虺;尺寸昼夜,乍长乍短。昔浩汗青苗,今成天塍稼穑,雁驻稻粱。杵捣破千石,储作秋冬计。昊天庇佑,堪如今,对举觞。当思答报恩佑,讫天拜谢。族长言毕,声嘶力竭,再言,凡我族者,若不孝子孙玷宗辱祖者,必公同告庙出族,以白家风。然系万不得已之事,即使命限大晦,须郑重,慎经率。条开各后者,乃是。大不孝者,出。大不悌者,出。为盗贼者,出。为奴仆者,出。为优伶者,出。为皂录者,出。妻女淫乱不制者,出。盗卖祭产者,出。盗卖荫树坟石者,出。语毕,族长回身坐下,主簿端坐在侧,案前摆着纸砚炭墨,签筒一个,大红朱笔一支。背后擂鼓三响,刘海天命人带来李二娘,解开绳索。李二娘挣着血迹缠身的体魄,高昂头颅。你这话可当的真吗?主簿说。句句属实,李二娘说完,泫然流涕。主簿勾眼问族长,族长翻白眼儿抬高手。但见二人架来刘焕亮到天坑边沿。众人张着嘴,勾着眼。刘焕亮褪衣脱鞋,面皮抖几抖,赤身跳进天坑。昏气翻腾的黄尘雾埃埋了人体。刘焕亮出坑时,毫发无伤。刘焕亮头也不回,劈开一条人缝,恨恨离去。至此,跳天坑、下刀山的血祭已证明刘焕亮的清白。你还有啥话说?主簿问。天网恢恢,举头神明,李二娘说。说罢,引颈受戮。且慢,只听众人里走出一人。你猜是谁?这人年迈有度,是村里一个穷户子,叫作刘伯的。他手持一个大碗口,说,吃了这碗水再走不迟,免去黄泉路上口渴。李二娘喝罢清水,摔碎碗,眼口噙泪。刘海天斥之。刘焕明癫癫狂狂,扑的一刀,斩落了空气。刘海天面色愠怒,大呼“木头”,刘焕明听了,无根的胯下一颤,校准了皎白的后颈,手起刀儿落。正如原始所言,寡妇李二娘被丈夫斩落了头。那日,万里之遥的十千木马,正往饮马镇来。身怀六甲的李二娘豁然头已落,肉身泼了这一滩,头颅滚三滚,泪珠砸碎黄坯土;血淋淋落了地的头颅道:真是个“离头不李身,离身不李头”。错了错了,刘海天道,你应说“刘头不留身,刘身不留头”。错了错了,刘焕亮学话刘海天道,你应说“刘头不留身,刘身不留头”。寡妇李二娘不姓李,活着的丈夫倒姓刘,正所谓丈夫手起金卯刀,落地无姓木子头。胆壮的两人拔了天坑的刀山,匆匆埋了李二娘的尸身在天坑。众人团团打转的脚步终是抵不住望入眼中的惊悸,个呀个地惶步窜逃。而十千木马将要袭来饮马镇的谣言,却还在路上。正所谓,人死为鬼,马死为木。木马者,汲古作秣;得全者,汲古作不危。
刘海天家大门紧闭,门根两角各称有二两朱砂。门框上写有“落红”二字的残损春联飘落于地。一阵风来,把墙根栽种的牡丹花,飘飘荡荡,吹下整个红来,满地满脚满月皆做了红。刘焕亮翻墙而出,踩了满脚红,一头闷,一头奔,奔到天坑边沿,枝条繁杂,脚印横横斜斜狼藉一地。他找了几处软脚地方,掘出沟壕,刨出几方暄土才见坑底,扒出李二娘的无头尸身,软软地搁在树下倚着。又转身收拾新土,填埋撂进,细细铺做先前的样子。他扛着尸身走在光秃秃的河岸旁,将随意的石块踢进河水里。离开马前村,到了河后村。拐过一道弯,他沿墙走进破落的院子,双门打开,月光敞亮来。屋内的黑暗过于用力了,瞧不见轮廓。刘焕亮放下尸身,拣块空地躺下,一着地儿便合眼长眠。等来人进屋绊了一跤,点灯四望,火烛照明烈货,李二娘她爹顾不上惊吓,忙忙抱了尸身在床,更多嚎哭。哭声渐强时,李二娘她爹迷迷蒙蒙忆起,李二娘十岁那年,饮马镇来了个跛脚方士,晓得些命数,正撞上李二娘玩花耍水,涎着脸吃了李二娘家三天食,对李二娘她爹说,天为鬼,云为魂,地为腐败万物身,得木为灵。第四天为李二娘占下五言四句,飘然远走,那谶言是:
离头不李身,
离身不李头。
刀砍没福人,
焚作一缕烟。
李二娘她爹,当时懵懂不明,现今却猜出个八九分。李二娘她爹却不晓得,那剩下的一二分才是李二娘的真实命数,这乃后话。
刘焕亮睡得醉了,被哭声惊到,醺醺醒来,道:
我扒拉半夜,也没找到头,只能掀了这个来藏给你。你拣些时日,打副棺材,再寻个地界好生葬了吧。
李二娘她爹为李二娘换了身洗净的衣裳,对着无头尸身说话。黄澄澄的刘焕亮在一旁侍立。李二娘她爹声嘶喑哑,状若枯槁。
刘焕亮说:
你说啥?
李二娘她爹不理,对李二娘叙述由来。
李二娘她爹早年雁荡四方。在山西地方曾为一方团长做棺木。棺木为病恹恹的太爷作冲喜用。那棺木的材质,是少见的金丝楠木,做好后李二娘她爹忍不住私藏了两块角料。团长有一夫人,姿容端庄,丹雘显布,是个极文雅的人。为棺木上漆的那夜,正撞见夫人腹鼓来探,李二娘她爹喝了酒,邪欲缠绵,昏昏聩聩,竟然醉倒,胡乱纠缠夫人的身。直到被守门兵士踹翻了几个儿,才罢休。第二天,李二娘她爹惴惴不安,却也是一日无事。到个月钩夜,夫人产下一婴,李二娘她爹被人带到产房。团长屏去左右,当了李二娘她爹面一枪命中夫人心门,殷血慑人。团长的面色停顿了较长的时间不改,说,被他人碰过,便不是了我的女人。李二娘她爹缩作一团。团长问他,你是哪个手碰的?李二娘她爹说,左个,不不不,是右个。团长说,左个还是右个?李二娘她爹说,都不是。说毕倒地不醒,手脚身躯入了梦。醒来已被人砍断双手,抛弃荒野。李二娘她爹的牙齿咬了唇,扯一个缝的条布,绑扎了伤,这伤上的鲜艳,使这广大四野丢失了色彩。这越是没了色彩的天地,越是成了色彩的一部分。当夜李二娘她爹偷了个婴孩远逃异乡,落脚饮马镇。那婴孩便是李二娘,没人晓得李二娘是李二娘她爹的女儿还是团长的女儿。只晓得团长他爹,现如今仍养着天年。李二娘她爹打的那副棺木,却盛殓了夫人的不洁身。那团长名唤张钫,民国年时,向袁氏总统荐举刘镇华做了镇嵩军总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