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夜(第5/8页)

“我再想想……”成遵良无比疲倦,他居然感到他陈述的事实与他本人并无干系,而是别的什么人的隐私,可为何需要他来讲述?他一时无法弄清,他的思维涣散开来,无力思索。

“没有了,就是这些。”他有气无力地说。

“你读一遍,确认属实的话,就在这里签个字。”沈泰誉把记录下的内容慎重其事地递给他过目。

他仔细看着记录本,纸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却又恍惚什么都没有。他握笔的手战栗得厉害,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片树叶一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沈泰誉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悚然一惊,他的手突然不抖了,他在纸的末尾签下了他的大名,签得流畅之极,如同他签在文件上的那些字,饱满酣畅,遒劲有力,以至于把菲薄的纸张都画拉出了一道缝隙。

“这样就可以了吧?”成遵良抹抹汗水,“我可以去九寨沟了?”

“我不会反悔的,”沈泰誉言之凿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谢你。”成遵良机械地说,他并没有感受到预期中的兴奋,而是在忽然间,对九寨沟、对那个叫石韫生的女人感觉索然无味。

“你的密码箱里放的是——”沈泰誉瞅着他。

“是钱,五十八万美金,”成遵良全面缴械,泄气道,“对于一个困守荒岛、一个行将迈进铁窗的人而言,再多的钱,都没有用了,不如一把火烧掉……”

“里头有相当部分是国家财产吧?”沈泰誉正言厉色地纠正他,“老成,你无权擅自处置,否则罪上加罪,你务必妥善保管,如数奉还。”

“上缴之前,我会当一个称职的保管员。”成遵良一脸颓唐。

“我们的燃眉之急,是如何脱离困境,”沈泰誉把笔录折叠起来,放进衬衫口袋里道,“没人救援,我们只能自救,陆路不通,我们就走水路,总能想到办法的……”

“水路?”成遵良对着滔滔流淌的河面笑了,“你的意思,我们一大帮人,不分老少,一律换上游泳衣,一块儿游过去?”

“我琢磨着,这块山谷林木资源丰富,”沈泰誉不理会他的调侃,“造船吧,我们没这个技术,可是弄木筏什么的,应该还是可以尝试的。”

“木筏?”成遵良沉吟,“水大浪急的,木筏应付得了吗?”

“念大学的时候,我参与过学校社团组织的漂流协会,对木筏漂流略有心得,”沈泰誉道,“与其坐守,不如冒险一试,只要能有一个人成功送出鸡毛信,所有的人就有救了。”

“这想法固然是好的,但是你考虑过没有,鸡毛信送到哪里去?外面还有人活着吗?你肯定地球没有毁灭?万一我们是全人类硕果仅存的样本,那该怎么办?”成遵良一连串地问。

“老成,你太悲观了,”沈泰誉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几天,山的那头不是一直都有隐隐约约的轰响吗?一些声响,是泥石流,另外的,我听着像是飞机——这片山谷有逆向气流,即使是直升机,恐怕也难以飞临,可以肯定的是,搜救是在进行之中……”

“啊!”一声突如其来的、高亢的尖叫,像一把锐利的匕首,生生地捅进凝滞的夜色中。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声,把安静的夜晚,搅得支离破碎。

“出事了?”成遵良还没反应过来,已见沈泰誉敏捷地奔向窝棚。他紧随其后,赶了过去。

产妇居住的那间窝棚,点起了好几支蜡烛,人影幢幢,脚步杂沓。成遵良埋头往里钻,跟朝外走的莲莲撞了个正着。莲莲怀里抱着初生的小摇摇,小婴儿被一件女式毛衣裹得严严实实的。

“瞧你这冒冒失失的劲儿,差点儿把孩子给磕着!”莲莲嗔怪道。

“怎么了?干吗把孩子给抱走?”成遵良撩起毛衣的一角,小东西酣梦正香,不知怎么的,眼角还挂着两颗将坠欲坠的小泪滴,却在梦里都不忘记咂巴咂巴粉红色的小嘴。

“哟,小家伙是饿了?”成遵良乐了,“到喂奶时间了吧?”

“还喝奶呢,就差那么一点点,把小命儿都搭进去了,这当妈的,心肠可真够狠的,比《白雪公主》里面的老巫婆还要可怕,”莲莲抱着孩子,一边朝旁边的那间窝棚里走,一边叽里咕噜地抱怨着,“我只听过被后娘虐待的,还从来没听说亲生的娘下毒手的——摇摇,别担心啊,你娘不待见你,疼你的人多着呢,你奶奶、你姐姐,还有你那没见过面的爹,肯定不知道有多喜欢你呢……”

成遵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算进去看看,正巧石韫生走了出来,焦灼地唤着莲莲,莲莲在窝棚里把摇摇安顿好,应声而出。

“莲莲,前几天不是从旅舍里翻出一些药品,搁哪儿了?”石韫生急切地问。

“我收着呢,”莲莲狐疑,“好像都是感冒药什么的,有用吗?”

“没办法,上哪儿找镇静剂去?只好拿感冒药凑凑数了。”石韫生一脸无奈。

“感冒药当镇静剂?”莲莲惊愕地张大嘴巴。

“大部分感冒药都含有扑尔敏的成分,服用后会让人生出困意。”石韫生尽量用浅显的语言解释。

“我马上去取!”莲莲转身扑进窝棚翻找药物,石韫生也急不可耐地回身返回产妇的窝棚。

成遵良在一旁倾听她们的对话,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他一把拽住石韫生的衣袖,连声问发生了什么事。石韫生草草告诉他,产妇状况有异,刚刚在给摇摇喂奶的时候,摇摇啼哭不止,产妇出现了过激反应,用手勒住摇摇的脖子,导致孩子一度窒息。幸亏产妇的婆婆及时发觉,才没有酿成大祸。产妇扼杀亲骨肉不成,居然还不死心,找了刀片割腕,被火速赶到的沈泰誉制止了,连带收缴了她身旁的全部利器。搜身过程中,大家惊觉产妇的被褥底下储备丰富,有铅笔刀,有裁纸刀,有切肉刀,估计是最近两日,勉强能够行走的产妇陆陆续续从孩子的书包、旅舍的厨房里偷来的。

“看来她是存了寻死的心,”石韫生说,“咱们必须二十四小时昼夜不离地轮流照顾她,免得有意外……”

“你身子骨还很虚弱,有什么安排,吩咐我来做吧,当心别招了风寒,”成遵良扮怜香惜玉状,握住她的手宽慰她,“她身边不是有她婆婆,还有她的女儿吗?这不,又添了个带把的,在乡村算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了,她不会真想不开的,可能是因为被困在这儿,又失血过多,身体衰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时冲动罢了。”

“不是一时冲动,这是一种病态的表现,”石韫生以科学审慎的态度说道,“这病,叫做产后抑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