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夜(第7/8页)
“明天你还要陪儿子去成都,今晚抓紧时间好好歇息,尽可能恢复体力吧。”关锦绣劝慰着中年妇人,扶着她,找到忙碌不堪的大夫,重新为妇人输上液体。
病床是没有的,帐篷里躺满了呻吟的伤员,中年妇人就被安排在了露天空地上席地而坐,手臂扎着针头。旁边是一位虚脱的新闻记者,那是一位身材纤细的年轻女孩,也在打着点滴,与前来探望的同事聊起几天前目击的一幕——一个男人被泥石流击中,倒挂在井里,大腿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他孤独地经历了暴雨、烈日、黑夜的侵袭,脸上和身上的血迹凝固成痂。他不停地央求路人找医生来锯断他的腿,但当时根本找不到幸存下来的医生。
“我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了,我无能为力。”女记者啜泣着。
“不要自责,这种时候,身为媒体人,当务之急,是保护生命,保持健康,为受灾的群众鼓劲加油,”她的同事安慰道,“前两天我在北川,亲眼看到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硬是用一把不锈钢的勺子为自己挖出了一条生的通道;还有一位母亲,用她的身体掩护着几个月大的婴孩,临死前,她为自己的孩子留下了一条手机短信: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爱你——你要看到,有那么多的人在无私互救、坚强自救,我们要做的,不是为某个人而哭泣,而是要把他们的精神传递给全世界的人……”
关锦绣掩面欷歔,她能做的,是从背囊里取出干粮,与两位记者和中年妇人一道分吃。几个受轻伤的小孩子闻香围拢过来,手指头放在嘴里吮吸着,眼巴巴地瞅着她们,一个小家伙的涎水长长挂在下巴上,一直滴落到地上。
“小朋友,晚饭吃过了吗?”关锦绣不由问。
一排小东西无一例外地摇摇头,不约而同地盯住关锦绣手里的饼干袋子,动作整齐得要命,像一列可爱的木偶娃娃。
关锦绣“扑哧”喷笑出声,她笑着叹息一声,把剩下的饼干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显然饿得不轻,吃到一半就开始争抢打斗,一块饼干被黑糊糊的小脏手抢来抢去。一不留神,落在地上,啪地碎成几块,一个孩子心痛得号啕大哭。
“别哭!别哭!阿姨这儿还有好东西呢!”关锦绣毫不迟疑地从背囊里掏出不锈钢饭盒,盒子里是她为沈泰誉准备的烧鹅掌,那是沈泰誉最喜爱的食物。她跋山涉水地带了这么远,却是轻易地就分给了一群饥饿的孩子。她必须这么做。她知道,如果存留到见到沈泰誉的那一刻,她的一番苦心得到的回赠,不会是他的感动,只会是他的责备——依照他的个性,怎么可能独享美味,不顾旁人冷暖呢?
这时几个人抬着担架,飞奔而来,担架上躺着一位腹鼓如山的孕妇。一名三十来岁的女医生低着头,步履匆促地往外疾走,与担架撞了个正着,她查看了一下孕妇的状况,果断地一挥手,道:
“早期破水,马上进产房!”
她指挥大伙把孕妇抬到左侧的帐篷里,那间帐篷在几分钟前刚刚诞生了一个婴孩,仍有几名临产妇女并排躺着,哀声呼痛。
孕妇被送进了帐篷产房,接诊的女医生随即钻出帐篷,扬声叫来护士,吩咐护士通知麻醉师,同时准备好手术器皿。交代完毕,女医生心事重重地抬眼四处张望,到处都是伤员,到处都是血迹,她一眼看到关锦绣,冲过来问道:
“你没受伤吧?”
这话来得没头没脑,关锦绣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傻望着她。她的白大褂满是泥污跟血迹,脸色蜡黄,头发蓬乱,眼窝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帮我一个忙,好吗?我求求你了!”她哑声说着,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你别着急,到底是怎么了?”关锦绣忙道。
“我六天没回家了,正想抽空回去一趟,结果又送来一个高危孕妇,脱不开身了,”她抽泣起来,“家里没一点儿音信,我妈、我老公、我女儿都在家,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把地址给我,”关锦绣义不容辞地允诺道,“我替你看看去!”
女医生闻言,快步返回帐篷,撕下半张处方笺,写下自家的街道名、门牌号、丈夫的姓名,塞给关锦绣,千叮咛万嘱咐的,请求她务必找到家人的下落,并且托付她向家人传达自己平安的信息。
“你一定要回来啊,”女医生泪眼婆娑,殷殷恳求道,“这几天我先先后后托了五个人,他们先是答应得爽快,保证帮我传递消息,可是,他们全都食言,一去不回……”
“我会回来的,你等着我,要是你的家人全都安好,我让他们一块儿过来看看你,好吗?”关锦绣道。
“我老公是部队里的指导员,在家休假,他要是安然无恙,肯定去参加救援了,”女医生落泪道,“我母亲和女儿要没什么事儿的话,你替我把她俩带来吧,要是她们受了伤,你赶紧给我捎个信儿,我请同事去救她们……”
关锦绣下意识地想到,那一家子若是平平安安,为什么至今不到医疗点来看望他们的亲人,反倒让女医生牵肠挂肚?这念头像一团浓重的阴影,纠缠不散。她借了一支手电筒,一路打听到女医生写在处方笺上的地址后,不祥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女医生家的房屋垮掉了,她的家人无一生还,她丈夫和女儿的尸体已经被陆续刨了出来,横陈在楼前,身上盖着床单,死状惨烈,而她老母亲的尸体还深埋在砖石下面。
“挖出来的时候,还活着,脖子是歪的,背和腿都被砸瘪进去了,虽然没有血,不过人根本不能动弹,”一位侥幸死里逃生的邻居大叔指着女医生丈夫的遗体,告诉关锦绣,“伤得太重了,一看就没法儿救了,没两个钟头,就活活疼死了。”
“孩子被两块预制板给压着了,是前天才刨出来的,早没命了,”邻居大叔说,“我摸了一下她的肚子,破了个洞,里面都长蛆了!”
“这孩子多大了?”关锦绣难过地问。
“应该是五岁多吧,”大叔想了想,说,“上幼儿园大班,她爸是解放军,部队在外地,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一回来,就把孩子宠得跟小公主似的,幼儿园也不去了,天天赖在家,跟她爸腻在一块儿——也好,父女俩生死都在一起,黄泉路上有个伴儿!”
关锦绣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你要看看吗?”大叔掀开蒙在尸体上的床单,笑眯眯地说,“瞧她的小脸儿,都挤压成什么样儿了?和我上个月买给我儿子的变形金刚简直一模一样!”
关锦绣被他的表情吓一跳,如此悲惨的事儿,他怎么会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