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昼(第5/7页)

沈泰誉放了第三次,手机电量不足,乐曲戛然而止。成遵良不经意地瞟了沈泰誉一眼,发觉他在哭,大滴大滴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成遵良怔住了,这歌很好听吗?不错,这旋律的确舒缓、惆怅,在KTV里的中老年朋友中点唱率挺高的,可是再怎么着,也就是一支歌曲而已,相较多年传唱不衰的经典曲目,算得普通。那么,沈泰誉是借歌感怀身世,还是被莲莲的横死给震傻了?成遵良耸耸肩膀,天晓得,这人八成是疯了——

他的想法立即得到印证。有人疯掉了,不是沈泰誉,是一名中年妇人。在山坳里,她忽然狂叫一声,风吹残叶一般的,呼啦啦地扒拉掉自己的衣服,那架势,她所撕扯的不是防寒遮羞的衣衫,而是绳索,跟她有深仇大恨一样的绳索。她急于挣脱束缚,结果内裤挂在了脑门上,胸罩像粗大的项链似的围在了脖颈处,她又是一番胡乱地扯拽,看得人眼花缭乱。

成遵良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妇人明晃晃的裸身毫无美感,只会让人窘迫而已。他留意到沈泰誉也别开了脸,对着被顺恩抱在怀中的摇摇俯下头去,佯装查看孩子脸上的淤伤。

“你们不热吗?”妇人赤身露体地嚣张大叫着,表情极其诡异。

众人愕然以视。

“这么大的游泳池,难道你们不想游泳吗?!”妇人哈哈哈地狂笑着,朝着面前奔涌的河水,跃身而起,准备一个猛子,一头扎下去。

成遵良不能坐视不管了,他跳起来打算拦住妇人,沈泰誉的动作比他还快,已经抓住了妇人的手臂。妇人拼命挣扎,乱嚷乱抓,沈泰誉铁钳似的手掌让她逃无可逃,她双手被缚,能够做的就是狂跳一气,仿佛脚下安装了弹簧装置,仿佛她是一只拍打下的皮球。有一下,她的头直撞向沈泰誉的下颌,又一脚,踢中沈泰誉的小腹,踢得沈泰誉哎哟一声,痛得松开了手。成遵良急忙赶去增援,看傻了的妇人们也反应过来,纷纷加入他们的阵营,把疯掉的妇人控制起来。

“暂时捆绑起来吧。”石韫生支招。

成遵良和沈泰誉顾不得避嫌,往妇人身上兜头盖脸地蒙了半块床单,妇人撕掉的衣物,正好扯成绳子,把她绑在一棵松树上。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帮流氓!强盗!我要杀死你们全家!打死你们!烧死你们!”妇人扭动着,嘴里粗鲁地高声叫骂着,噗噗噗地朝着人群吐唾沫。

“妈妈,妈妈……”妇人原本携着八九岁的女儿,这时小女孩又惊又悲地哭泣着,恐惧地看着陌生的母亲,不敢靠近。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像是神经不正常……”

“怕是原先就有问题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揣测着,先前由死亡带来的、群情共振的惊恐,被眼前的突发状况冲淡了,稀释了。

“孩子,告诉阿姨,你妈妈过去出现过这种情况吗?她有没有患过什么病?”顺恩问小女孩。

“没有,”孩子肯定地摇摇头,“在家的时候,我妈妈一直都是好好的……”

“的确没听说她得过什么病,她娘家离我二姨家不远,中间就隔着一座山头,相互都认识的。”一位乡邻作证。

“石大夫,你看呢?”沈泰誉征询地望向石韫生。

“我估计是突发的精神疾病,”石韫生道,“类似于我们常在媒体上看到的‘旅途精神病’,是一种急性发作的精神障碍。”

“病因不重要,关键是我们该拿她怎么办?”成遵良插嘴道。

“没有药品,没有医疗器械,任何疾病都只能无为而治,”石韫生无可奈何地说,“解决和处理的方法,只有严加看护——幸好这跟产后大出血,还有被毒蛇咬伤什么的,完全不同。看守得当的话,应该不会危及生命。”

闻听此言,沈泰誉立即采取行动,将几位农妇分成两组,一组负责照看失控的产妇,另一组负责看管发疯的妇人。继产妇失常弑子之后,发生了第二例非常事件,农妇们已经不惊不诧,并且初具护理经验,懂得如何轻言细语地安抚两个崩溃的女人,懂得在照顾她们的同时如何避免被她们抓伤咬伤踢伤。由于人手紧缺,受伤的摇摇就由奶奶和顺恩轮流看管了。

“老成,你在这边多费费心,我过去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抢救出来。”安排妥当,沈泰誉对成遵良交代道。

“我跟你一块儿去!”成遵良脱口而出。他没有多想,这个时候,身为壮年男性,他断然没有扮演缩头乌龟的道理。

“那里很危险的——”迟疑了一下,沈泰誉点头应允了,却是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好吧,但是你只能跟我在后面!”

成遵良服从他的指令,走在他的后边,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返回到了窝棚旁边。经过埋压莲莲的那块石头,沈泰誉站定了,凝视着莲莲那两条逐渐变成乌青色的手臂。成遵良心头悸动,转过头去,不忍直视莲莲残破的肢体。稍顷,沈泰誉抬脚,大步向前走。

窝棚一带遍布大石,哪一块都无法徒手移动,从旅舍里千辛万苦翻腾出来的日常用品,全都死死地被压在了石头底下,可以搬动出来的,少之又少。沈泰誉在前,细心搜索,成遵良在后,担当搬运工。他们默默地逡巡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沈泰誉零零散散地从石头下面拖出了两床棉被,一条毛巾,两块撕破的塑料布,小半瓶矿泉水,半根蔫黄瓜,一个书包,一把雨伞,几件衣服,几只不对称的鞋子,一只压瘪的铁锅,三个还算完整的塑料杯子,一把牙刷,大半管牙膏,一小把破碎的面条。成遵良全部抱在怀里。

路过旅舍时,他们在歪歪倒倒的屋舍间再度搜索一番,除了若干木柴和一把铁锹,几乎一无所获。之前搭建窝棚时,旅舍已经被扫荡一空,能用的东西差不多都转移到了窝棚里。

“怎么办呢?被子不够,也没有吃的,”返回山坳的途中,成遵良嘀咕着,“要是下雨的话……”他停下,连想都不敢想了。

“不是有几棵树吗?也许该打打树叶、树皮的主意了——幸亏咱们还有这个,”沈泰誉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总能吃上口热乎的东西!”

“老天爷真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成遵良心灰意冷。

沈泰誉当真开始动起了树叶野草的脑筋,细致地辨认着,不时放到嘴里嚼一嚼,判断着可食性。他取代了莲莲的大厨地位,亲自动手,用石块把瘪掉的铁锅敲补敲补,熬了一锅散发着青草气息的浓稠汤汁。他哧溜哧溜地连汁带草地吃了几口,皱起眉头,劝说大家好歹吃一些,以便维持起码的体力。碎碎的面条也煮熟了,没有容器,就盛在杯子里,老人和产妇轮着转,一人吸溜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