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昼(第6/7页)
成遵良的脑子始终晕晕糊糊的,老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儿,屏息静气地想,却是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来,直到咽下了两口比中药汁儿还要苦涩的树叶草汁汤,他才猛然惊觉自己把皮箱给落下了!
他没命地朝着窝棚奔了过去,临近了,傻了眼,不晓得乱石嶙峋中,哪里才是皮箱被埋的位置。他凭着记忆,大致找到了自己睡过的窝棚,在石头间摸索着。
“老成,你疯了?我们不是刚刚都搜索过了吗?吃的喝的,啥都没有了啊!”沈泰誉气急败坏地撵上他,斥责道。
“我的皮箱……”成遵良头也不抬地继续掏摸。忽然,他摸到了皮箱的背带,被石头结结实实地压着。
“你还是惦记着你的钱?”沈泰誉愠怒了,“你他妈的,真是要钱不要命了?!”说着,伸手就来拉拽成遵良。
“这是国家财产!”成遵良挣开他,情急之下,憋出一句。
沈泰誉愣了愣,片刻,他居然弓下身来,帮着成遵良一起刨挖。这理由实在是太强悍了,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
硕大的石头岿然不动,他们一点儿招都没有。成遵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累得面红耳赤。沈泰誉没有陪他蛮干的意思,停住了手,左右打量着。然后,他想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贴着石头的边缝,在皮箱下方挖出一个洞,由此而避免了与石头硬碰硬的角力。
挖洞不是轻松的工作,他们冒着泥石流随时来袭的风险,足足干了两三个钟头,才曲线救国地把皮箱给弄了出来。皮箱带子断了,上面全是灰,成遵良如获至宝地抱入怀中,一时有点悲喜交集。
“你看着?”沈泰誉抹一把汗。
“既然是我贪污的财物,理当由我亲手交还给纪检部门!”成遵良义正词严地说。
“行!”沈泰誉笑了一下,补充一句,“不过,老成,你可别有什么歪念头,负罪脱逃,罪加一等……”
“我明白的,”成遵良打断他,“我下定决心了,若是上天赐我一条命,活着离开这里,我将用我的余生,偿还我犯下的罪孽。”
沈泰誉点点头,无声地拍拍他的肩膀。
大家把仅有的两床被子在崎岖的山坳里铺开来,让饱受惊吓的老人和小孩挤在棉被里睡上一会儿,其余的人懒懒地依偎着岩石,或站或坐地发着呆。
成遵良把皮箱随意搁在地上,这儿太安全了,谁都偷不走他的美金——哈哈,偷了,往哪里走?他心绪烦乱,坐立不安,他不能饶恕自己,他怎么能够忘记皮箱?!忘记皮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忘记了自由,意味着忘记了希望——
石韫生查看完了两个失常的妇人,以及受伤的摇摇,从他面前轻盈地走过。是的,轻盈。这几天,她急速消瘦,瘦得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枯竹。
“跟我来!”成遵良轻轻拉了拉石韫生的衣袖。
石韫生会意,他们悄悄顺着背风的山道往上攀缘。走出一段距离时,前面的路被震断了,看得见对面山的山梁上,当归田里铺设的地膜银光闪闪,一行行、一垄垄,全都被震得零零散散,远远看去,仿佛一道一道白色的水波。悬崖边,一棵枝叶茂密的古树旁逸斜出,纷繁的树枝恰好遮蔽了山坳里闲坐人群的视线。
就是这里了。成遵良心想。
“什么事?”石韫生有气无力地掩嘴打个哈欠,她的眼睛周围是浓重的黑眼圈。
成遵良吻了吻她长长的眼睫毛。
“你想做什么?”石韫生双目无神,迟滞地望着他。
“我想做——爱……”成遵良低声耳语。
但是,石韫生竟然拦住了他的手。
“等等!”她说着便仓皇地绕过那棵大树,回到人丛里。
成遵良不明所以,怀着轻微的挫败感傻等着。石韫生很快返回来,喘着气,苍白的脸泛出淡淡的红色,不知是奔跑的缘故,还是因为害羞。
“你干吗去了?”成遵良把她搂进怀里。
“洗把脸,还有,漱漱口……”石韫生低低地说,她的脸颊果然是湿润的,手也是湿漉漉的,大概是用手掬一捧水,草草地洗过了。
是的。他以为欢爱能够覆没焦虑。可是,他错了。石韫生分明还赖在他的怀里,他恍惚中看到的,却是他的皮箱,箱子里,是一摞一摞厚厚的钞票。
直升机一大早就载走了被废墟掩埋了近六天的男孩子,连同他坚强的母亲。一同离去的,还有关锦绣送去的小孤女。可怜的孩子哭干了眼泪,干号着,眼眶红肿得吓人。临上飞机前,她似乎已经遗忘了关锦绣小小的背弃,张开双臂,让她抱了一会儿,破例地没有拳打脚踢,只是嗓子里惯性地发出抽噎的声音。
关锦绣远远地注视着飞机盘旋而去,刺目的天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在了一块儿,仿佛涂抹了强力胶水,怎么掰都掰不开。她太困了。她觉得自己沉重得像是一团沙袋,使劲儿地朝下坠。她无能为力地就地坐了下来,立刻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漫长,连梦都没有做,虽然是在马路边上,背着行囊,勾着脑袋,脸埋在臂肘间,却比躺在温暖的房间里、柔软的席梦思床垫上还要舒服和惬意。
她是被一阵拍打声惊醒的,醒来,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午后三点多了,她足足睡了八个多小时。一个有着洁癖的金领女性,居然在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尘灰之中酣然大睡,搁在地震以前,打死她都不能相信。她更加无法原谅自己的是,沈泰誉至今生死未卜,她怎么能浪费大把的时间来睡觉呢?她狠狠地揪了自己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
然后,她发现了吵醒她的声响来源。她的身旁是一排由塑料布和木板搭建而成的临时防震棚,一位胖墩墩的妇人挽起袖子,正在防震棚里的一块木案上捏揉面团。那块面团十分硕大,她熟练地在木案上一番搓揉摔打,弄出钝闷的响声。妇人动作轻快,却是满面通红,汗如雨下。
“大姐,您在做什么呢?”关锦绣忍不住问。
“馒头。”人家头也不抬地答复,面揉得差不多了,她一坨一坨地掰下来,白白圆圆地放在案板上。
“是要卖的?”关锦绣问。
“卖?谁说我要卖了?”妇人警惕地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不卖不卖!”
“做了这么多,我还以为是用来卖的……”关锦绣很尴尬,讪讪道。
“饿的话,你等一等,我这就上笼蒸……”妇人会错了意,以为关锦绣是腹中饥饿。
“不要紧,我这儿有干粮呢。”关锦绣从行囊里取了饼干,草草吃了几片,喝了小半瓶纯净水。
妇人手脚麻利地将馒头上了蒸笼,一共是整整六大屉。她一边往铁桶改装的炉子里添加木柴,一边举着扇子呼呼扇着,被柴火熏得热汗、热泪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