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草堂半日论天下,山河千里忆莲舟

次日天明,城门刚开,光波翼便出城向北而来。行不多时,即到了高屯堡。只见那村子依山傍水,秀色可人,东伴岷江汩汩南下,西偎黄溪潺潺而流,山间盛开百合、杜鹃、西仙等花,芳香宜人。

那西仙花娇艳动人,只是花期颇短,当年薛涛酷爱此花,将其带回蜀中,后被称作“虞美人”。

被薛涛一并带回的还有这里的高山杜鹃,诗人王建曾在《寄蜀中薛涛校书》中书道:“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诗中“琵琶花”即指此花。

步入村中,但见大多房舍都做了唐军营房,只村子的西北散布着十来户民宅。

光波翼折向西来,沿着黄水沟一路寻去,又走出四五里,方见到两间草屋坐落溪旁。此处已离开村子颇远,故而十分僻静。

光波翼来到草屋前,见房门虚掩,叩了叩门,并无人应答,遂推门进去。

这草屋外间是个厨房,有一个大灶,一口水缸,另有个木架,摆放些厨具、瓜菜。

光波翼叫了几声“前辈”,仍无人应答,便又进到里间屋子。此间稍大,陈设极简,只有一榻、一几、一椅而已,墙上却挂着许多字幅。

光波翼在屋中稍候了片刻,仍不见百典湖回来,便闲看四壁的字幅,越看越觉奇怪。那草屋本已简陋不堪,屋内陈设又不能再简,连笔墨都未见到,却挂着满墙的字幅,且那字幅的挂法也极不寻常。

光波翼择了右首墙上第一幅字看去,见字幅上书道:“青鸟东飞正落梅,衔花满口下瑶台。一枝为授殷勤意,把向风前旋旋开。”乃是薛涛所作的绝句《酬辛员外折花见遗》。落款是:“庚辰初夏,华娘书洪度诗以赠尤公子。”字迹清秀雅丽,显然出自女子之手。

接下一幅,上书:“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仍是薛涛的绝句《池上双凫》。同为华娘书赠尤君的,落款处的“尤公子”却变成了“尤郎”。

此幅之后乃是一幅:“翩翩射策东堂秀,岂复相逢豁寸心。借问风光为谁丽?万条丝柳翠烟深。”虽仍是薛涛之诗,却非华娘所书,字迹颇为遒劲有力,似出男子之手,末后并无落款。细看之下,纸墨皆与前几幅大不相同,好像新近方才写就的。

其后尚有两幅字,皆为华娘所书薛涛诗,亦皆是描写男女恩爱之句。

再看对面墙上共有三幅字,第一幅乃是:“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扶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落塞前溪。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为薛涛的一首离别七律。

最后一幅:“雨暗眉山江水流,离人掩袂立高楼。双旌千骑骈东陌,独有罗敷望上头。”

这两首诗乃是华娘分别书于庚辰初秋、残秋,亦是赠与那位尤君。

中间一幅乃是:“万条江柳早秋枝,袅地翻风色为衰。欲折尔来将赠别,莫教烟月两乡悲。”亦是新近写就,出自同一男子之手。

最为奇怪是与门相对的墙上,竟挂着半条字幅,上书“水国蒹葭夜有霜”与“谁言千里自今夕”,却是薛涛《送友人》一诗中的一、三两句,下半幅字被撕去,落款只看见“庚辰十月”几字,不过一见便知也是出自华娘之手。此诗乃薛涛名作,流传颇广,光波翼也知晓全诗应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路长。”此诗述别,最为感伤,大有不可久思,思之则潸然泪下之悲。

(按:《送友人》一诗前两句,借《诗经·秦风·蒹葭》之意。《诗经》原诗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清王运在《湘漪楼说诗》中评价《蒹葭》一诗说:“写情入物而苍凉凄动。”又说其为“千古伤心之作”,诚如所言。)

光波翼正自思忖,百典湖怎地挂了一屋子薛涛的诗,且均出自华娘与一男子之手,莫非其中有何故事?再则此处亦曾是薛涛所居之地,莫非百典湖与她有甚渊源?

忽闻远处传来一声鹤唳,光波翼正待出门去看,只见百典湖已走了进来,光波翼忙上前施礼问候。

百典湖见光波翼已在屋内,颇为吃惊,说道:“你这么早便到了?”便请光波翼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坐于榻上。

光波翼说道:“适才前辈未归,晚辈未蒙许可,便看了墙上的字幅,还望前辈恕罪。”

百典湖“嗯”了一声,道:“不妨,那是一位朋友留在我这里的,我无处收藏,便随手挂在墙上了。”

光波翼又道:“我见所书俱是薛校书之诗,且为一女一男所书,其中似有委婉故事。”

百典湖略一沉吟,道:“那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我那朋友姓尤,年轻时曾在蜀中遇见一位女子,他二人皆擅诗、歌,彼此一见倾心,在一起缠绵了数月之久。那女子最喜薛涛的诗,常常吟咏书写。因她自己亦身在乐籍,且才貌双全,故而有自比女校书之意。尤君与她情意日笃,本想为她赎身,娶作妻室,谁知后来朝中情形有变,尤君只得撇她而去。”

光波翼问道:“那女子可是华娘?”

百典湖点点头。

光波翼又问道:“朝中有何变故,尤君竟要撇下华娘而去?”

百典湖答道:“一言难尽,总之男儿志在四方,岂能为儿女私情而羁于裙下?”

光波翼又问:“尤君从此便没有再回去寻华娘吗?”

百典湖叹口气道:“前几年也曾去寻过,可惜早已失去华娘音讯,终究没有寻到。尤君从此也不再念她,故而将当年华娘所赠之诗悉皆遗在我这里。”

光波翼说道:“原来如此,只是我见那尤君之字似为新近写就,他既已对华娘绝情,何必又写出如此诗句呢?”

百典湖拿起葫芦喝了一口酒,说道:“那本是他当年写给华娘的,原诗皆在华娘那里,故而重又写来略加回味,便也弃之不要了。”

光波翼又扫了一眼墙上的诗,心道:“原来这些字幅便是昔年华娘与尤君故事之缩影。第一首诗想必是华娘初见尤君,彼此虽已属意,犹尚害羞,故而诗意含蓄,且落款处称其为尤公子。其后几首二人便已互示恩爱,再无羞涩之意,改称尤郎。对面墙上之诗,却是那华娘初秋时闻说尤郎要走,虽劝无果,故而以诗相留。中间一首似是尤君也有意徘徊,表达了不忍之意。末后一首则是残秋之际,华娘知道尤郎必走无疑时所书。正中墙上那半首诗却是最为绝望,似为最后别离时所书,不知为何只剩下半幅字了。然观其字迹,亦能看出华娘当时笔力憔悴,可见这位尤君伤华娘之深。不过若是尤君果真已对华娘绝情,又怎会重新将诗写出,但既然百典前辈如此说,我也不便再细问人家的儿女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