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13页)
他们沿着过去的马车道走,经过马车旅馆,通铁路以后马车旅馆就没生意了,现在颓败得几乎成了废墟,里面住着几户穷人,其中有杰基·马圭尔家。每隔几天,一大团飞扬的尘土会宣告一辆汽车的到来,孩子们会从灌木丛和房子里钻出来,追赶这团喧嚣的尘土,一直追到肺里像火烧,两腿重得像铅块。
在芬葛谷的岔路口,多里戈·埃文斯滑下马车,向乔依和格蕾西挥手告别,起步向卢埃林走。卢埃林这个小镇唯一奇特之处是它比克利夫兰还要小。到了卢埃林,他会大踏步朝东北方向走,穿过一些栅栏围起的土地,参照本·洛蒙德山白雪皑皑的宏伟山峦确定方位,再穿过一片灌木丛生的荒地走向山背后被雪覆盖的乡野。在那儿,汤姆的工作是下活套捕负鼠,干两周休一周。多里戈会在下午三点左右到达汤姆的住处,那是一个窝在山脊下凹进去的拐弯处的山洞。山洞比他们家那个屋顶低矮倾斜的厨房还小一点,在洞里最高的地方,汤姆才能低头站直。整个山洞就像鸡蛋一样中间宽两头窄,入口上方的岩石像屋檐似的伸出去,这意味着那儿可以整夜生火,使山洞暖和。
汤姆有时会让杰基·马圭尔和他一起干。他目前二十出头,有一副好嗓子,常常在夜里唱一两支歌。之后,多里戈会凑着火光给杰基·马圭尔和汤姆朗读一些从过期的《简报》和《史密斯周报》上挑出的内容,这些过期报纸是两个负鼠捕手全部的文字收藏。杰基·马圭尔不识字,汤姆则自称识字。他们喜欢听多里戈念“罗丝阿姨建议”专栏里的文章,或者他们认为“机灵”甚至“非常机灵”的民间诗歌。过了一段时候,多里戈开始给他们背诵一些别的诗歌,是他学校的一本名叫《英语美文》的书里的。他们最喜欢丁尼生的《尤利西斯》。
杰基·马圭尔的麻子脸在火光中微笑,亮闪闪的,像刚出炉的梅子布丁,他会说:“啊,他们这些老家伙!他们把词儿串起来,紧得比卡住兔脖子的铜套子还厉害!”
多里戈没有告诉汤姆在马圭尔太太失踪前一周他自己看到了什么:哥哥的一只手在她裙子里向上摸,她的身子紧靠在马车旅馆后的鸡舍上。这是一个身材矮小、感情炽烈的女人,生着当地人中少见的黑皮肤。汤姆的脸转向一边贴在她的脖子上。他知道哥哥在吻她。
后来的许多年里,多里戈经常想起杰基·马圭尔太太,他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像他在战俘营里天天做梦想吃的食物——在那儿又不在那儿,向上挤压进到他的颅骨,总在他向它伸手去够的那一刻消失。过了一段时间,他不再那么经常想她了;渐渐地,他再也想不起她了。
3
多里戈是家里唯一在十二岁基础教育结束时通过能力测试的孩子,他也因而获得奖学金上朗塞斯顿中学。他比同年的孩子成熟。上学第一天,午饭时间,他到处转悠,最后到了一片被称作超级操场的平地,那里到处是枯草尘土和树皮树叶,一边有好几棵高大的桉树。他观察一些三四年级的大男孩已经有成年人的肌肉,有的鬓角已经不短了。他们大致排成两排,推搡、碰撞、移动身体,像在跳某种部落舞蹈一般。接着开始神奇的“对踢”。一个男孩把球从他自己的一排踢向场子另一头的那一排。那一排的男孩全都跑去接球,如果球从高处来,他们就跳到空中伸手去够。谁接到球谁就赢得踢球的机会。争夺非常激烈,相应的,胜者转眼被奉为神。对胜者来说,同样神圣的是他的奖赏,就是把球踢回到对方那里,开始新一轮“对踢”。
整个午饭时间就这样过去了。高年级的孩子肯定占上风,他们接住大部分球,赢了大部分踢球机会。有几个低年级孩子也能接住几次球踢几脚,但许多人只能接到一次或者一次都没有。
第一天的整个午饭时间多里戈都在看。另一个初一男孩告诉他,至少要等到初二才有机会参加“对踢”——那些大男孩身体太壮、速度太快;为了摆脱对手,他们根本不在乎用胳膊肘撞头,用拳头打脸,用膝盖顶背。多里戈注意到几个个头小点儿的男孩跟在队伍后面,离几步远,随时准备捡漏,去接偶尔被踢得太高、从混乱的人群上空飞过来的球。
第二天他也参加了。第三天,从队员肩膀上方望去,他看见一只球晃晃悠悠地从空中飞来,他意识到自己就站在人群后面。一瞬间,球仿佛静止在阳光里,他知道这球注定得由他来接。他拔腿冲进人群,他能闻见桉树上蚂蚁的味道,感觉那些枝干像粗绳索似的影子变得浅淡。时间变慢了,他发现最壮最快的男孩子们正向他想好的位置跑去。没关系,他知道那个从太阳方向飞来的球是他的,他只要伸手去够就行了。他紧紧盯着球,觉得按他现在的速度来不及的时候,他就跳了起来,双脚踩在一个男孩背上,膝盖靠在另一个男孩肩膀上,就这样高过所有男孩,正面迎着刺眼的阳光而上。在争夺最激烈的当口,他奋力向上伸长胳膊,感觉球到手中了,现在可以落地了。
他的双手紧紧地把球抱在怀里,背部重重地着地,摔得他几乎停止了呼吸。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站起来,站在阳光里,手握椭圆形的球,准备进入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他步履蹒跚地走回来,躁乱的人群敬畏地在他周围让出一片空地。
“你他妈是谁?”一个大男孩问。
“多里戈·埃文斯。”
“这球你接得真绝,多里戈。该你踢了。”
桉树皮的气味和塔斯马尼亚正午直剌剌的蓝色光照都强烈得令他睁不开眼,他得眯起眼睛避免刺眼的强光,灼热的阳光照在他紧绷的皮肤上,其他男孩短短的、轮廓分明的影子,站在一个临界点上的感觉——满怀喜悦进入新世界而旧世界依然可以感知,可以进入,尚未消失——所有这些他都感受到了,正如他感受到了滚烫的尘土,其他男孩的汗水和笑声,还有和他们在一起的那种奇异又纯粹的欢乐。
“踢呀!”他听到有人大叫,“给这东西来一脚,铃一响就全结束了。”
在他意识的最深处,多里戈·埃文斯知道他过往的生命全是为了到达这个时刻的旅行,在他迎着太阳跃上去的那一刻,以后他只会离这一刻越走越远。生命永远不会再像那一刻这样充满意义,无比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