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5/27页)

“我站在俘虏背后,找到身体平衡,仔细查看他的脖子——皮包骨头,很老,褶子里有脏东西,从那以后,我从没忘记过那脖子。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我纳闷为什么剑上有些脂肪小颗粒,用他们递给我的纸擦不掉。我只在想——这么一个皮包骨头的人皮包骨头的脖子上哪儿来的脂肪?他的脖子很脏,灰颜色,像你把尿撒上去的尘土。但一旦我把它砍开,颜色那么鲜明生动——红的血,白的骨头,淡红的肉,黄的脂肪。生命!那些颜色是生命本身。

“我想这多容易啊,这颜色多么鲜艳美丽,这么快就结束了,我有些惊呆了。直等到下一个学员迈步向前,我才看见我杀死的俘虏脖子还在搏动,像水泵似的把血抽上来,涌成两股喷泉,跟那中尉杀死的俘虏一样,只不过血的量少一些,等我注意到这,我杀死他一定过了有些时间了。

“我对那个人不再有任何感觉。老实说,我看不起他这么老实巴交接受他的厄运,也很好奇为什么他不抗争。但有谁会跟他不一样?尽管这样,我对他感到愤怒,为他任凭我宰割他。”

中村注意到,幸田用来握剑柄的手不停地握紧又松开,像在排演或做练习。

“我当时感觉,中村少校,”上校接着说,“在我腹内有什么东西,那么宏大,让我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我赢得了什么,这是我当时的感觉。一种宏伟而又叫人害怕的感觉。好像我也死了,现在得到重生了。”

“之前,站在我的兵面前,我担心他们怎么看我。可是之后,只有我看他们的份儿。这足够了。我对什么都不在意,也不再被什么吓着。我就这么看,把他们看透——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罪孽,他们的谎言——我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知道。你的眼睛是邪魔,有个女人有一天晚上对我说。我不过就看着,这足够让他们害怕。

“但过了一些时候,这种感觉开始消失。我开始觉得脑子很乱,很困惑。那些兵又开始没礼貌,又悄没声儿在背后议论我。但我知道。没人再被我吓住。这像菲洛苯——一旦你吃过,即便让你感觉不舒服,你就是想再吃。

“我可不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那儿总有俘虏。如果几星期过去,我没把谁的头砍掉,我会去找一个不留恋这世界、脖子又让我特喜欢的人。我强迫他给自己挖坟坑……”

听上校讲这可怕的故事,中村能懂得,即便这举动耸人听闻,要使天皇意愿得以实现,也同样舍此之外没有其他途径。

“脖子,”幸田上校继续说,同时转过头,从一扇敞开的门朝被雨水横扫的夜晚望去。“我在人身上真看到的只有这些。脖子。这么想不对,是不是?我不知道对不对。目前我是这样。我见到从前没见过的人,我看他的脖子,我仔细查看——好砍还是难砍。我从人们那儿想要的只有脖子,奋力一劈,那颜色,红白黄。”

“你的脖子,你知道吗,”幸田上校说,“我最先看到。好一个脖子——我能看到剑该落下的最准确位置。美极了的脖子。你的头会飞出一米远。它就该飞出这么远。有时候,脖子太细或太肥,要不就因为怕,他们要么扭动,要么尖叫——这你肯定能想象——你把这件本该精准的事搞砸了,结果出于愤怒,你把他们用乱剑砍死。你的下士,尽管长着像牤牛似的脖子,他的态度,你看见的。我将不得不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朝下一劈和我的位置上——为了很快杀死他。”

在整个讲话过程中,幸田上校没停下过把手握紧又松开这两个动作——握紧时,他把手抬起,再放下,像为了又要砍头把剑准备到位。

“这不光跟铁路有关,”幸田上校说,“虽然铁路必须建成。也可以说,甚至不光跟这场战争有关,虽然我们必须打赢这场战争。”

“这关系到让欧洲人明白他们不是优等种族。”中村说。

“我们会认识到我们才是。”幸田上校说。

有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然后,幸田吟诵道:

甚至在京都,

当我听到子规鸟的鸣声

我渴望京都。

“芭蕉。”中村说。

他们谈了更多,中村很高兴,他发现幸田上校跟他一样热爱日本古典文学。他们变得很伤感——当谈到小林一茶俳句关怀现世的睿智、芜村的恢弘阔大、芭蕉经典俳文的伟大成就——《深入北方的小路》,幸田上校说这本书总结了大和魂的精髓。

他们两个又都沉默了。中村无缘无故地感觉精神大振——他想到在入侵印度时,他们的铁路会使日本胜利在望,他想到“八竑一宇”这个理想有着芭蕉诗歌的优美。当他想向澳大利亚上校解释这些时,它们似乎全都那么混乱,那么缺乏实质,而现在,它们看着那么清晰,一目了然,彼此连成一体,那么善,那么真——跟幸田上校这么一个善且真的人谈话,他这样觉得。

“为铁路。”幸田上校举起茶杯说。

“为日本。”中村也举起茶杯说。

“为天皇!”幸田上校说。

“为芭蕉!”中村说。

“一茶!”

“芜村!”

他们把友川用发酵茶叶泡的茶喝完,放下茶杯。因为他们既非朋友,又非相识,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中村感觉这再次的沉默显示了一种深厚的相互理解。上校打开一个装饰着国民党白日徽记的深蓝色香烟盒,把它伸给他的军官同事。他们点上烟,让自己松弛下来。

他们为对方吟诵更多他们喜爱的俳句。与诗歌本身比较,他们更被自己对诗歌的善感深深打动;与诗歌的精髓比较,他们更被自己理解诗歌时显示的睿智深深打动;深深打动他们的不是他们记得某首诗,而是他们知道这首诗展现了自己和大和魂更崇高的那一面——大和魂很快会每天经由他们修造的铁路一直去到缅甸,大和魂将从缅甸向印度进发,大和魂将从那儿征服世界。

中村想,在这种意义上,大和魂本身就是铁路,铁路就是大和魂,我们深入北方的小路,帮助把芭蕉诗歌的美丽和智慧带给更多人。

他们谈连歌、和歌、俳句,谈缅甸、印度和铁路,两个男人都感觉他们有共同分享的意义和目标,这感觉非常弘大——尽管如果后来说到他们到底分享了什么,他们都会说不出来。幸田上校吟诵又一首冈村的俳句;他们都认为,通过铁路上的工作,他们帮助带给人们的正是这种超凡绝伦的日本资质——如此精确细腻地把生命描绘尽致。这次谈话实际上是一系列相互认同,使他们对各自生活的匮乏和工作的严酷战斗感觉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