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27页)
房间顶那头的那组人又开始拥着朝他走来。像暮色中的一群鱼或一群鸟。压根儿不想挨近这群人,他朝书架靠近临街窗户的那边挪动。但像鸟或鱼一样,这群人像原先突然动起来那样又突然停下来,在离书架几步远的地方形成一个集合。感觉有人在朝他这边看,他更凝神地盯着架上的书。
等再抬起头,他明白为什么这群人当初动起来。戴红花的女人走过来,到了他站的地方,在影和光的交界处,她正站在他面前。
2
她的眼睛是烧灼的蓝色,像煤气火焰,非常炽烈。好一会儿,这眼睛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它们在看他,但没表情。好像她只在把他痛饮下去。在评估他?对他做判断?他不知道。也许正是她这种笃定的架势让他满怀怨气,又觉得没把握。他怕这全是精心策划的玩笑,担心接下来她会放声大笑,让她的那帮男人加入进来,嘲笑他。他退后一步,撞到书架,没地方可退了。他站在那儿——一只手紧插在他和书架之间,朝她的身体扭成一个很古怪的角度。
“我看到你进书店了。”她说,微笑着。
如果过后有人让他说她长什么样,他会茫然若失,那是因为那朵花,他最终得出结论——在头发上戴一朵大红花,花梗插在耳后,很大胆,这大胆中有些东西表现了她的实质。但这么说其实根本没告诉关于她的什么信息,这他知道。
“你的眼睛。”她冷不丁地说。
他一言不发。事实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没听过这么滑稽可笑的话。“眼睛?”并非有意为之,他觉得自己反过来在盯着她,凝神看着她,把她痛饮下去,像她正把他痛饮下去一样。她似乎不会介意。这里面有一种他不熟悉的、令人不安的亲密——他知道他能随便盯着她看,只要是他在看,她就全然不介意,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这让他感到震惊。
这让他眩晕,也让他困惑。她看上去是一系列瑕疵,最传神的是嘴唇上方靠右长的一颗痣。他觉得这些瑕疵的总和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美,这美有一种力量,这力量是有意识的,又是无意识的。也许——他得出结论——她觉得她的美给了她权利去拥有她想要的随便什么东西。那么,她将不会拥有他。
“你的眼睛好黑,”她说,又在笑。“但我肯定很多人跟你说过。”
“没说过。”他说。
这不全是真的,但话说回来,还从来没人真的像她刚才那样说过他的眼睛。有些东西使他没转身离开,离开她那古怪的谈话,走出去。他瞥一眼在书架另一端的那帮男人。他感觉她说到做到,她的话只针对他,这让他不安。
“你的花儿,”多里戈·埃文斯说,“是——”
他压根儿不知道那是什么花。
“偷来的。”她说。
她好像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来评价他,她这么做了,发现他很对胃口,她笑了,笑的模样让他感到她在他身上找到了世上所有最吸引人的东西。好像她的美,她的眼睛,她令人愉悦、令人惊赞的每样东西也出现在他心里。
“你喜欢这朵花吗?”她问。
“非常喜欢。”
“这花是从一丛茶花里偷来的。”她说,又笑了——那笑更像一串小声的咯咯声,急促,有点嘶哑,不知为什么,让人从心底里感到亲近。接下来,她的笑停不下了。她身体前倾。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还有酒气。他知道她对他的不安浑然不觉,她这么做不是想勾引他,也不是在调情。尽管他并没有决定要这样,或是渴望要这样,他还是能感觉在他们之间有些什么在传递——无法否认。
他把身后的手放下,转过身,直面她。在他们中间,一个光柱从窗户流进来,尘土升浮,他像从一间囚房的窗户向外看她。他笑着,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望到这光的界域之外,看到那群男人,等在窗户那儿的她的皇家近卫军,他盼着他们中有一个出于对自我利益的考虑也许会走过来,利用他不知所措的时机,把她席卷而去。
“你是哪种兵?”她问。
“算不上兵。”
他用书轻敲缝在军服肩部、嵌着绿色圆环的三角形棕色布制徽章。
“我在第2/7伤亡人员中转站工作。我是医生。”
他稍微感到怨愤和紧张。跟他有什么关系?尤其是她的表情、声音、衣服,以及她身上的每样东西都看得出属于某种有地位的女人,尽管他现在是医生,还是军官,但他从没有真正地远离自己的出身——远离到他对这些不会有强烈的感觉。
“我担心自己是不请自来——”
“杂志发布会?噢,不会。我想凡有心跳的他们都欢迎。或者说,没心跳的也欢迎。在那儿的蒂皮——”她对那个子很大的女人挥挥手——“蒂皮说念他作品的诗人将使澳大利亚文学发生革命性变化。”
“勇敢的男人。我只报名跟希特勒作对。”
“那诗里头有没有一个词你觉得懂了哪怕就一点儿?”她说,表情毫不犹疑,又充满质询。
“企鹅?”
她的笑漾了满脸,好像走过了一座很难通过的桥。
“我有点儿喜欢鞋带,”她说。
她挤成一堆的追求者中有一个用保罗·罗伯逊18的唱歌的方式在唱:“老马劳里,他不管不顾,就是不停加劲儿。”
“蒂皮说服了我们,我们全来了,”她用跟先前不同的亲近口吻说,好像他们是多年的朋友。“我、她哥哥,还有他的几个朋友。她在跟楼下的诗人学习。我们在一个现役军官俱乐部里听墨尔本赛马,完了她要我们到这儿来听麦斯讲话。”
“谁是麦斯?”多里戈问。
“那个诗人。但这不重要。”
“谁是劳里?”
“一匹马。这也不重要。”
他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听不懂她的话,她的话跟在他们之间传递的每样东西都不相干。如果诗人和马都不重要,什么重要?她身上有些东西让他如此困扰——感情炽烈?直截了当?狂放不羁?她想要什么?她想要的意味着什么?他盼着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