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5/27页)
“回艾拉那儿去。”艾米说。
他尽可能语调平淡、不带感情地回答她,把话说得断断续续,这样坐在他身后的当值军官不会听懂他在说什么。
“什么。你的意思是,回去?”
“回她那儿去。我的意思是这个。你必须回去,多瑞。”
她不想要这样的事发生,他想。她不可能想要这样的事发生。那她为什么这么说?他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他的脸涨红了,身体在军服里感到太热,太庞大。他很愤怒。他需要讲那么多事,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他能感觉芥末色胶木制的墙围拢来,围得越来越近,周围卡其布军服的重压,纪律、条例、权威的重压。他感到窒息。
“到艾拉那儿去。”她命令说。
他的身体直想逃离这炉子似的尼森式棚屋,逃到——
“艾米。”他说。
“去吧。”她说。
“我——”
“我什么?”艾米说。
“我想,”他回答,“我想——”
“什么?”艾米说。
每件事都反转过来了。他越想要她,她越把他推开。接着,艾米说她听见基思正走过来,说她很抱歉,说她得走。你会感到快乐,她说。
虽然并不快乐,多里戈·埃文斯还是体验到最出乎他意料的最大的解脱感。他很快会走到行政办公室这火炉的外面,他不再会有艾米·马尔瓦尼带到他生活中的困惑两难——压倒一切,使他近于瘫痪——从今往后,他能过自己的生活,不用考虑其他,以符合常规、诚实无欺的方式跟艾拉·兰斯伯瑞相处。他认为他会无所羁束,不用为情势所迫置身于由打旋的谎言、欺诈组成的涡流中,他能心无旁骛地把自己投入发掘跟艾拉·兰斯伯瑞的爱情中去,因此,他过后从未弄明白为什么他说出下面一句话,他只知道这句话每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的。仅此一句话,他放弃了那种无所羁束,随之也放弃了那个合情合理的希望——那爱情能被造就出来。
“我会回来的,”多里戈·埃文斯说,“等仗打完。为了你,艾米。我们会结婚。”
他明白,这条路通往不幸,甚至毁灭。就在刚才他连想都没想过的事眼下好像不可避免,好像除此之外,从来不可能有别的路——他们相识,在狂舞着尘粒的书店,那间卧室,油漆剥落,大海的微风让懒洋洋的窗帘起了涟漪,一间锡皮拼就的棚屋,里面跟在熏肉一样热。胶木听筒沾了汗,湿漉漉的,从他耳朵上滑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她把电话挂了,也许他刚才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必须见到她——他脑中只有这个想法。他一定要见到她。离出征还有两个晚上,他将不得不在其中一个晚上想办法溜出军营,跟她见面,他们就可以说话了。
“你解放了,埃文斯。”身后有个声音说。他转身看到负责第2/7伤亡人员中转站长官的一名助手军官,手里拿着笔记板。
多里戈的脑子在飞转,想着怎样不经许可跑到瓦拉达尔外面,在哪儿能弄到一辆车,在哪儿他们能秘密会面。
“第2/7伤亡人员中转站今晚赶火车去悉尼。到达悉尼,你将被命令乘坐某艘船出发。最终目的地将会到了倒霉的太平洋上的某地时告知你们。你被命令取消所有原先计划好的活动,做好准备,十七点离开。”
多里戈的脑子在翻腾,在旋转。他听到的这些话开始慢慢渗入他的意识层。
“可是——我原先想是在星期三?”
助手军官耸耸肩。
“离开这儿动弹起来是他妈的解脱,如果你问我,”他说,“你有五个小时。”助手军官抬起手腕看着表。“或者说少于五个小时。”他说。
多里戈意识到他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艾米。意识到这种可能,他知道他必须工作、手术、上床、起床、活着,去到战争把他带往的无论什么地方,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内心最深处承载着什么。
27
一天晚上,炎热似乎还没有终结,但不像两年前的夏天。战争残忍无情地推进,沙滩上那些家庭大多没有父亲的身影,来酒吧喝酒的是穿军服的,而不是穿西装或运动服的,他们的谈话中满是新词,说出的地名都是“康沃尔国王”前后酒吧里没人听说过的——阿拉曼,斯大林格勒,瓜达尔卡纳尔。这是热浪来袭的第十一天,“康沃尔国王”酒吧忙得跟战前有杯赛的日子一样。一个男人用拨火棍把妻子杀了,他推卸责任说是因为天气太热,艾米刚提前回来——晚上沿海滩散步,她的脚被破啤酒瓶割伤了。她把脚放在浴缸里洗干净,包扎好,走进他们当起居室用的房间,看见基思站在收音机那儿,正把它关掉。
“今晚这集很有意思,”他说——电波的杂声在轻柔地消散,“要是你听了会喜欢。”
艾米原先很喜欢,但她不再能容忍她丈夫在家庭生活中的诸多仪式,这还不是最让人难受的,一言不发地听他最喜欢的每周系列节目——中间只插有他划火柴、咂烟斗的声音,那只狗咂嘴的声音——现在她能躲就躲开。她恨这个系列节目,恨他的烟斗,恨他老气横秋的动作,连不得不跟他共享的空气她都恨——令人压抑,不适于呼吸,散发臭味——她在其中每天都要被淹死。
基思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碧翠丝小姐”跳上他的大腿,呼哧带喘,流着口水,他在装烟斗。窗户全开着,来自海滩上的大海的呼吸依然让她觉得窒息。她坐下。脚在疼。夜间海上的轻风吹来,但好像只突出了浸进椅罩去的润发油气味、锈红色扶手椅上烟草熏出的陈旧味道,让她想起奄奄乏力的狗,这气味总让她想径直走到外头去,永远离开这儿。
“今天晚上市政会开过以后。”基思·马尔瓦尼开始了,艾米低头看着地毯上的狗毛,怕他又要讲一个有关市政工作如何艰难单调的故事。
“市政会文员,罗恩,”基思·马尔瓦尼说,“你记得罗恩?”
“不记得。”艾米说。
“当然你记得。罗恩·贾维思。你记得罗恩·贾维思。”
“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