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1/30页)
“基督知道他怎么顺着‘小甜心’一路回来,”后来,中东辣酱对其他战俘中的几个人说,“可是他回来了。”
他们也都好奇土人伽迪纳怎么靠着手和膝盖回来,爬上丛岩、根株、藤蔓,穿过污泥、水洼,爬下峭壁,他们装作惊奇,其实是恐惧,因为明天,下个星期,也许他们中的一个就得这么做,到那时,他们就必须在自己身上找到土人伽迪纳身上的品质,无论它是什么。
“他的肚子完全不中用了,浑身是屎,可怜的伙计,”中东辣酱对他们说,“我猜他在那倒霉该死的道上只顾爬上爬下,一路上把屎溅得到处都是。”
听的人变得全神贯注。
“可怜倒了邪霉的伙计,去死吧,妈的你不会晓得他在那儿躺多久了。像大风天被虫咬得满是眼儿的树叶,烧得人事不知。我以为他死了。他看起来真他妈惨透了。接着,我看他还有一口气。我想,别的我都不管,就想把他弄到日本人看不见的地方,因为就算你死翘翘了,日本人还是当你旷工——如果你不在病人名单上。我把他弄起来,一个糊满屎的骨架子,他靠着我,我靠着他,我一边东倒西歪地搬,一边像拖个脏兮兮、用旧的稀巴烂的笤帚一样,算是把土人给弄到竹澡堂子里。找了一些水,找了一些破布烂条,从上到下,里里外外把他洗干净。我给他洗脸,给他擦脏屁股。”
他们能想象中东辣酱架起土人,站在竹子做的淋浴头下面。他们明白那得多么尴尬,两个裸体男人像两棵树倒下来,塌在彼此身上。他们能看见那条接到溪流里的竹制水管上落下水流,中东辣酱说:“干干净净的真好,兵哥们。”他们能看见土人在中东辣酱的臂弯里松垮垮地晃悠来,晃悠去。他们能看见水像藤蔓似的在土人肩骨和脖子间的凹处、在他鸡肋似的胸脯上爬过。中东辣酱说:“把他妈的臭气从你身上赶走,赶出去。”他们不知道他们中有谁有哪怕一半中东辣酱的善良——这个脏话连篇、脑子缺根弦的中东辣酱。
中东辣酱告诉他们,后来“大家伙”的二把手警眼儿泰勒到了,派头照常跟黑手党匪徒一样,风风火火,但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硬汉味;土人缓过来一点儿,他告诉警眼儿泰勒日本军官怎么要砍他头,又没砍,还有接下来巨蜥怎么叫他回来。
“你永远不能把始终如一当罪名栽到日本人头上。”警眼儿泰勒说。他摇着跟黑手党匪徒一样的大头,伸出跟黑手党匪徒一样的手,开始给土人检查身体。“这次,土人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中东辣酱说,“他不停地絮叨战前怎么经常带他的女人到霍巴特北边的尼基塔瑞斯鱼店吃蔻塔鱼和薯条。又絮叨说他就是不能不想那些鱼——每次去都在鱼店窗口大水箱里游来游去。胖头鱼,胭脂鱼,黑背三文鱼。不是什么特殊的鱼,土人说,同时警眼儿在他身上乱戳,抬起他的眼睑,在胸口上敲敲,全是医生那套滥玩意儿。”
“就是普通的鱼?”警眼儿问。
“是,”土人说,“普通的鱼。该死的倒霉玩意儿,关在玻璃箱里朝外看。”
“把舌头伸出来,土人。”警眼儿说。
“在阿瓦隆看完日场电影,”土人继续瞎扯,“总到尼基塔瑞斯鱼店,两份蔻塔鱼、薯条、油炸扇贝裹面粉、牛奶、鸡蛋、黄油涂面包。”
“开始他们非叫每个快死的人上工,”警眼儿说,“接着又打发这可怜家伙回来。舌头伸出来,土人。”
土人继续不停地瞎扯,说艾迪怎么怎么喜欢看完电影再吃鱼。
“再然后呢?我想问来着,”中东辣酱说,“但他又接着扯他怎么不能不想那些鱼,在尼基塔瑞斯的水箱里游。不该这样。它们也是俘虏。他回去后要到鱼店去,把鱼全舀出来,全带到船码头,把它们全放了。我不在乎老伙计尼基塔瑞斯会怎么想,土人说。我会把它们全买下,我会去抢劫饭店、酒吧,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只要能把鱼弄出来,把它们放回海里去,它们就该在那儿。”
“警眼儿叫他别那么激动,他说他全身上下都是病,要进医院里待着,需要待多久就待多久,等他出院了,鱼和他的女人都会不得安生。”
“土人像一根草梗子摇来摆去,”中东辣酱说,“要知道他在想啥很难,连他知不知道他在哪儿都弄不清楚。也许他的脑子里正过电影儿,跟艾迪在那儿吃鱼呢,之前在阿瓦隆消磨了一晚上,”中东辣酱说,“也许他在笑那箱子里的鱼。也许他压根儿没注意那些鱼,也许他别的全不管,只看着艾迪的乳房,也许艾迪叫他别总看那些鱼,让他多注意注意她。也可能不这样。也许她说,你在看什么?土人听她问,就变得怪不好意思,就看那些鱼,在箱子里游的鱼,想着他是里面的一条,也许他是没穿衣服的俘虏,在丛林里头,用胳膊箍着我,这时候,警眼儿泰勒叫我把他带到医院去。”
“叫他们用找来的奎宁让他镇定镇定,”他说,“还有治腹泻的土根碱。”他转向我,用黑手党匪徒一样的大眼睛看我,压低嗓门说,“那儿没奎宁,那儿没土根碱,那儿几乎没吃的。但至少他能歇着。”
“这时候,”中东辣酱说,“说了你不会信,但土人开始笑,就像他不是跟我们在这儿,在这该死的丛林里,他是在回开战前尼基塔瑞斯鱼店的路上。不要奎宁,他说,不要土根碱。来两份蔻塔鱼,一打儿油炸扇贝裹面粉、牛奶、鸡蛋,再来一些抹黄油的面包。警眼儿问,他刚才说什么?我说,两份蔻塔鱼,一打儿油炸扇贝裹面粉、牛奶、鸡蛋,再他妈来一些抹黄油的面包。长官。”
“警眼儿开始笑,”中东辣酱说,“我也开始笑。土人继续笑。笑得打不住。两份蔻塔鱼,土人说,一打儿油炸扇贝裹面粉、牛奶、鸡蛋,一些抹黄油的面包。甭管别的,哥们儿攒住彼此,在妈的这烂泥地里边,把肚皮笑破。猪肉卷的味道我根本不知道。可要说热乎乎、咸丝丝、油腻腻的鱼裹着面粉、牛奶和鸡蛋?没哪个澳洲佬忘得了。”
17
走近溃疡病人住的棚屋,多里戈被笼罩在正腐烂的肉散发的恶臭里。作为勤务兵看护,吉米·比奇洛陪着埃文斯巡视霍乱营区外的其他病人,以便需要时帮忙。像肉坏了的强烈臭气太难闻,在有些情况下,他不得不走开,到外面去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