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2/30页)

进到棚屋里,恶臭更强烈了。多里戈·埃文斯把一只手抬到鼻子跟前,又迅速拿开,他考虑到捂鼻子是对这些人自尊心的又一冒犯,他们已经够遭罪了。两个长长的竹搭平台上躺满溃疡病人,他沿平台中间的走道往里走。恶臭现在闻着不一样,除了变得更强烈,还更刺鼻,辛辣得让多里戈的眼睛变得水汪汪的。成排的裸体男人像竹节虫,在一阵奇形怪状的扭动后静止下来等死,很多人像蝉壳一样在竹垫上竖起又倒下,不是并排躺,而是彼此形成奇怪的斜角,黯然失神的眼睛凸出来,撑得老大,里面空无一物,胸部像拔去毛的鸡,一起一伏,这是唯一可见的生命体征。偶尔,他觉得确实在他们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但都让人汗毛倒竖,妒忌,或者一种触目惊心的听天由命,再或者,一种令人眩晕的恐怖,他们在其中越落越深。直面这些费力耗神,要视若无睹更费力耗神。很多病人对周围一切浑然不觉,多数人根本不加留意,有的悄无声息,有的在谵妄中说胡话,头从一边滚到另一边,有的喃喃自语,有的无休止地呻吟——当疼痛像雨迅疾流下竹枝一样流过他们的身体。

多里戈·埃文斯在平台间走动,和颜悦色地拉家常,好像这里是周六下午的乡村酒馆,他正跟故交好友在一起,但看到两个勤务兵抬着杰克·彩虹进来,他坚执英勇、精力旺盛的样子瞬时弃他而去,他腹部绞痛。一个勤务兵用破布捂在杰克·彩虹右腿仅剩的细瘦短小的断根上,想止住从那儿不断流出的血。多里戈·埃文斯给他做过两次手术,第一次截去膝盖以下的部分,他腿上的溃疡已经腐蚀到了小腿和踝骨。第二次是断肢周围感染坏疽,他不得不把大部分大腿截掉。那是三周前,现在他又在这儿。两个勤务兵把他放到竹桌上,病人都躺在那儿接受手术,用打磨锋利的勺子挖出溃疡腐肉。多里戈·埃文斯走过去查看那条腿。

但他没看到就先闻到了。

他用尽全力让自己不要呕吐。

同样的情况又发生了,本该伤口愈合的地方只有颜色发黑的化脓感染,血从那细瘦短小、像棍子似的断肢上一阵阵涌出。多里戈·埃文斯知道,当初缝合股动脉的线肯定松了,不知掉哪儿去了。

“坏疽,”他说,并没针对某个特定的人,每个长鼻子的人都知道了,“止血绷带。”

没人吭声。

“止血绷带?噢,上帝,不。”多里戈·埃文斯说,他意识到他在溃疡病人的棚子里,这儿没有止血绷带或任何这类设备。他急忙解开皮带扣,把皮带从短裤上拽下来,缠在杰克·彩虹大腿截余的部分——这个瘦伶伶的东西不比下水管粗多少,看上去像用臭烘烘的沥青制成的纸杯。他轻缓地抽紧皮带。杰克·彩虹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出血量减少了。

“把他弄起来。”

勤务兵把杰克·彩虹拉起来坐着,用胳膊环住他。其中一个让他从锡罐里喝水,但他的嘴抖得厉害,衔不住罐边,水泼出来了。

“我们这就带你去无菌外科手术室,彩虹下士。”多里戈·埃文斯说。一个勤务兵停下一眨眼的工夫,挠挠鼻子,多里戈·埃文斯用平静的语气低声说,“快。”

勤务兵知道,他的语气越平静,声音越低,发出的指令就越紧迫,必须马上行动。他们抬着担架急速离开,埃文斯转向另一个勤务兵。

“把泰勒少校找来,说我要他马上到无菌外科手术室。还有,你能给我找一些带子、绳子什么的让我把短裤系上吗?”

上校和他的帮手一起跑向无菌外科手术室,上校不得不用一只手提住短裤,这好像没影响他的速度,他迈着长腿大步流星地在泥里跑过,吉米·比奇洛极力不要落在后面。

无菌外科手术室是一个小棚屋,最突出的优点是它所处的位置:在医院到溃疡病房的中间,把病人和随病人而至的不能克服的卫生问题隔离开了——这卫生问题几乎无法克服。屋顶不是帆布,而是亚答屋屋顶,这使棚子在一定程度上没被水淹。棚子里的设施跟小孩对无菌外科手术室的幻想很相像。被天才组合起来的是竹竿、装食品和煤油的空罐子,以及形形色色从日本人那儿偷来的小物件——瓶子、小刀、卡车输油管——这是一项把魔法设计变成现实的巨大成就。还有蜡烛,放在锡罐做成的反射镜凹面上,一个用煤油罐做成的灭菌器,一张竹子做的手术台,从机器上偷来的铁制部件被打磨成手术器械,被放进一只行李箱,箱子稳稳当当放在桌子上,这样大老鼠、小老鼠和无论别的什么都不能在它们上面爬来爬去了。

我能做什么?多里戈满腹疑虑地想,一边动手把器械准备好,以便消毒。他根本不知道他能做什么。“到底什么钻到你脑子里去了?”有一次,为了解救中村要惩罚的一名俘虏,他极力斡旋,之后,警眼儿泰勒这样问他。“我只有一个想法,”多里戈坦白说,“那就是向前冲,跟风车对战。”泰勒当时笑了,但多里戈是当真的。“警眼儿,”他解释说,“只有当我们相信幻象,生活才是可能的。”这是他说过的最接近自我告白的话,“是对现实的信仰导致我们每次都被利用、被欺骗。”

他每天都虚构生活,他越相信他脑中的观念,它们好像越发挥作用。但现在怎么向前冲?在棚子离手术台很远的地方,他开始擦洗双手,从竹制管道流出稳定的水流,他在下面洗掉手上黏糊糊的血,这管道是营地输水系统的又一个权宜装置,这些兵把它拼凑起来,把水从附近溪流引过来,他怀疑溪流里也许带有霍乱菌。每样东西好像都被毒化了,有时每次尝试都好像只会使情况恶化,都会一事无成,会导致越来越多的死亡。多里戈·埃文斯把吉米·比奇洛叫到一张桌子跟前,桌上放着一煤油罐珍贵的蒸馏水,他让吉米·比奇洛把水慢慢泼到他手上。

他冲洗着,尽力让自己定下神来,使头脑和身体放松。

他知道恐惧让他快要疯了。他定下神来,尽量按部就班地进行术前常规清洗。确保每根手指都彻底清洁。他告诉自己,这他能做到。指甲,要确保指甲底下干干净净。他不相信他能做好手术,但其他人相信他能做好。那么,如果他对他们的信任抱有信心,也许他能把握自己。手腕——别忘了手腕。这一切都很荒唐,然而,他告诉自己,要活下去就必须有一个荒唐的信念,那就是你能活下去,这信念高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