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12/17页)

这时,车停下了。一辆绿色、一九四八年产、车轮内胎呈白色的福特水星。孩子们全都不会忘记它,永远不会。司机座这边的门开了,一个人从车上下来。他转过身,他们看见那是爸爸来找他们。

他们开始跑向他,他开始跑向他们,穿越烟幕、热气、火焰。他们相遇后,多里戈抓过斯迪威一只胳膊。空出来的手大张,覆住艾拉的头,攫住她的脸,紧靠到他的脸上。他紧抱着她,女孩们紧抱他们两个,好像她们是缠结的藤蔓,在支撑一棵由外因导致其衰竭的树。

那不过一小会儿,接着,他放开她,他们全逃离原地,向车跑去。但那一小会儿的柔情比三个孩子看到他们父亲终其一生向他们母亲展示的柔情还要多。

13

他们认为当前最大的逃生机会是朝着已经部分烧毁的森林更深处前进,而不是向铺天盖地延及霍巴特的大火方向前进,多里戈依照家人原先逃离的路线把车掉头往回开。大火过后,有些房屋和森林存留下来,但在那个不想收留他们的老女人把质量好的男孩衣服留着不知给谁的地方,除了冒烟的锡皮、木灰和光秃秃杵着的烟囱之外,其余都荡然无存。在麦克休恩太太砍篱笆要救她房子的地方,烟幕中很难判断篱笆和房子原先在哪儿。

他们发觉他们正驶进一个诡异的夜晚。转过弯,墨色天空让位给一堵巨大的红色火墙,也许在半英里外,火焰升腾到离他们头顶很远很远的空中。那是新燃起的火,呼啸而起,来自不同方向,看上去正跟几股稍小的火集结,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毁灭的炼狱。他们没停下,只是目不转睛盯了好一会儿。艾拉打破这像中了魔咒似的状态。

“这是火势最前沿。”她说。

多里戈刹住车,把福特水星来一个发疯似的反转掉头,先把它猛撞到路牙子上,再沿着他们刚才的来路往回开。他像神魔附体似的开着,经过掉落的电缆,车辆火光熊熊的遗骸。但不到几分钟,火势前沿就赶上他们,两边都是火墙,他在两堵火墙中间开过,躲开四处落下的燃烧的树干,开过炸起来的房屋;碰到路上没障碍物,他全力加速,别无选择的时候,他拐弯减速,如此往复。一个有无轨电车大小、像煤气火焰那么蓝的大火球变魔法似的出现在路上,朝他们滚来。福特水星猛地一拐,绕过它,再直朝前开,多里戈发觉他只能忽略从烟雾中冒出来的燃烧的残骸——树枝、树干、栅栏——从它们上面全速直驶过去。它们时不时砸在车上,或使车从路面上弹起。他呼哧带喘,上下调动速度挡板,左一下、右一下轮转制动方向的大方向盘,白色内胎的车轮在冒泡的黑色沥青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噪声,火焰呼啸,风在尖叫,上方的树干炸起来,发出诡异的、像机关枪扫射似的声音,在这混成的音响中,只偶尔能听到车的噪声。

他们开上一个坡,看到前方大约一百英尺远,一棵燃烧的巨树倒下来横跨路面。它落地后弹跳起来,火焰沿着树干燎起老高,燃烧的树冠稳稳当当地倒在一个整洁的前院里,瞬间点起一堆巨大的篝火,与烧着的房子融合无间。用膝盖用力挤住门,多里戈使出全部力量蹬住刹车脚板。福特水星来了一个四轮着地不转的滑行,朝侧边旋动,再朝那棵树直滑过去,又转向侧边滑动,在离燃烧的树干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停下了。

没人说话。

手在方向盘上汗湿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多里戈·埃文斯评估可供选择的可能性。全都很糟。前后两个方向的路都被切断——眼前是燃烧的树,身后是大火前沿。他在衬衣和裤子上轮换擦手。他们被困住了。他掉过头看坐在后座上的孩子。他胸口恶心。他们抱住彼此,眼睛在涂满烟灰的脸上显得很白、很大。

“等一下。”他说。

他猛地把车转到倒车挡,向大火前沿的方向退着开了一小段距离,接着猛地加速向前。车速加快到足够撞翻花园里用尖木桩插进地里修成的栅栏——燃烧的树冠就着陆在花园里。他们直冲进那堆大火。他吼着叫其他人俯下身,把离合器两次放开,调到第一档,再关闭离合器,把油门开到最大。

“跟风车对战。”

V8型发动机怒吼一声,启动了,滑动杠杆哐啷乱响,紧接着,他们撞进燃烧的树丛离房子最近的那一点,那儿火焰最烈,但多里戈打了赌——那儿的枝干最短小。一瞬间,全是火和噪声。发动机带着要偏离正道的意向尖叫起来,具有毁灭性强度的热力好像要穿透车窗玻璃和铁制车身——为了使承受的伤痛显而易见,每样东西都呈现一种暗涩的红;火焰的锐声,枝干折断的锐声,各种调控板变形弯曲,金属划割、挤压、或是拉伸发出锐声,车轮失去又取得抓地摩擦力的锐声。司机座这边的后窗玻璃碎了。火星余烬和几根烧着的树枝飞进车里,艾拉和孩子们开始尖叫,孩子们被吓得躲到长沙发式后座的最顶头。有吓人的一两秒钟,车慢到几乎停下——有什么卡在底盘下面了。然后,同样急速地,那堆篝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出现在车后,而他们正朝又一个尖木桩修成的颓朽栅栏加速前进,多里戈照样把它撞个通透,掀起一阵瞬时的碎木料的暴风雪。挡风玻璃成了由碎块拼成的白色云雾,他喊叫艾拉把它踢掉,它掉落出去,他们发现他们回到路上,经过了那棵倒下的树,正朝霍巴特方向开。他用一只手控制方向盘,靠过身去,用另一只手抓起燃烧的树枝,把它们从被砸碎的窗户扔到车外——用他一直以来都尽力护惜的外科医生的手。

一九四八年产福特水星的绿色车漆发黑起泡,吱吱叫着在路面上蛇行似的扭动,蜿蜒驶下燃烧的大山,艾拉从副座上斜视看着多里戈——他左手手指肿成很多小气球大小的泡,烧得那么严重,晚些时候需要做皮肤移植。一个男人,如此令人难解的谜,她想,如此令人难解的谜。她认识到她对他一无所知,她认识到他们的婚姻在开始前就已经结束;她认识到他们两人中没有谁的力量能对此有所改变。借着目前所剩的三个轮子和一个正在解体的金属轮框,福特水星绕过一个很长的转角,速度快得近乎失控;终于,透过烟幕,在前方,他们瞥见警察路障标示的庇护所。

“我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佛莱迪·西蒙请你吃中饭了。”艾拉·埃文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