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10/17页)
“我爱你,埃文斯,”老外科医生说,一边呼出一口像长羽毛似的浓厚烟气,“跟爱儿子一样。所以,像一个儿子,你把车还我,车应该面目全非;像一个父亲,我应该原谅你。”
“蕨树”离这座城市开车需二十分钟。风非常强势,热浪成了一种坚执的力量,压抑身心。他进到福特水星,惊讶地看到后视镜里他覆满草木灰污渍的脸;车外,草木灰旋舞,厚重成阵的涡流,像黑色的雪。
福特水星开起来像吊桶,跟路面只有若有似无的接触,但它V8型发动机的功率让人放心。平常很壮美的山地不见了,消失在烟气笼罩中,烟气这么浓,开了不过几分钟,多里戈就只能看清车前几英尺内的路况。他打开车前灯,偶尔,从半明半暗中会出现另一辆车,在尽力逃往城里,车里人的表情跟他先前见过的、尽力从战争中逃脱的叙利亚村民的表情一样。有些车身有烧灼的痕迹;一辆没了挡风玻璃,令人难以置信;另一辆车漆鼓起很多发黑的大气泡。他开过霍巴特郊区外缘,进到一座树木高大密集的森林,道路从这儿开始穿越森林,切出一条不见天日、蜿蜒崎岖的沟壑。
转过弯,他迎面碰到一个警察立起的路障,不准任何车辆再往前开。一个孤零零的警察把头伸进一九四八年产福特水星,对多里戈说他必须掉头回去。
“那上头是死亡地带,伙计。”他说,一边把拇指朝身后“蕨树”的方向飞快地一点。
多里戈描述艾拉和孩子们的特征,问他们是不是从山上下来开过路障了。年轻警察说他在那儿两小时了,没见过一个像他描述的人。也许他们早些时候逃出来了。
多里戈·埃文斯盘算,从打电话到目前也许有两小时了,在这期间,艾拉和孩子们可能逃出来了。但她在镇子还没受到威胁就离开,这不太可能,再说她没车。多里戈·埃文斯希望他们逃出来了,但理智说服他必须依照他们还没逃出来这一推断采取行动。
“火正从泪柏谷烧上来,”警察接着说,“从东边烧过来。我听到好多叫人没法相信的事,说这火是从最大的火烧过后的灰烬中重新燃起的,那时最大的火都烧到二十英里以外了。”说话时,燃着的草木屑落到车前盖上,好像在证明他所说属实。
“上到那儿去你是发疯了。”他最后说。
“我全家在那上头,”多里戈·埃文斯说,把声量压到最低档,“如果不上去,我才是发疯。”
说完,他礼貌地请警察让开。警察拒绝了,他就放开离合器猛冲,把路障撞得稀烂,口中喃喃地向佛莱德·西蒙致歉,他还会致歉几次,这是其中第一次。
开了不到半英里,四周都是火焰,但好像不是最大那股火的前沿,虽然最大那股火的前沿看起来像什么,多里戈·埃文斯一无所知。他对艾拉姐姐住哪儿也一无所知,从前还从没去过她家;虽然他有地址,但路牌全都看不见了。道路也几乎看不见了,一片混乱,燃烧的枝干、为情势所迫被丢弃的燃烧的小轿车、像雨似的从天而降的草木余烬,以及浓烟。他以比步行快不了多少的车速开,沿着他将近二十年前坐瀑布啤酒厂的货车经过的那条道路。在这个地方,他曾经在暴风雪中努力凭灵感或直觉来理解爱情,在同样的地方,他正不顾一切在浓烟中寻找家人,仔细巡视车道、路旁空地、房屋,不停地摁喇叭。但哪儿都没人。他假定所有人不是离开,就是死了。天空不复存在,只偶尔瞥见狂乱滚动的云浪被凶恶的红色背光照亮。他继续开,集中注意力找人,把耳朵凑近车窗,把车窗拉到够低,指望或许会听到某个重要的人的声音,某个人的声音,不管什么声音。
过了不久,他想他听见某个人的声音,但在所有其他噪声中,他把它当作树干爆裂时树液气化发出的尖啸声,没加理会。接着,它又响起来,但听起来不同了。他停下车,从车里下来。
12
从艾拉姐姐家数过去的第五座房子爆炸起火了,艾拉找到三个孩子杰茜、玛丽和小斯迪威,他们在后院喷水池里玩耍,喷水池直往外渗着水。她对他们说要走路到霍巴特去。
“霍巴特?有多远?”杰茜问。
艾拉不知道。七英里?十英里?她吓坏了。
“我们得马上走。”她说。
杰茜和玛丽只穿着浴衣和塑料凉鞋,斯迪威穿着内衣。火到处燎起来,艾拉没心思跟杰茜争论,她坚持要随身带上她圣诞节得到的每分钟转四十五圈的留声机。跟普通留声机不同,它也可以用作带龙头的吹风机和塑料浴帽,她坚决要把浴帽带上,以防火星烧她头发。她带上了她迄今为止得到的唯一每分钟转四十五圈的留声机,还有她姨妈给她的一张吉尼·皮特尼40的老唱片。
他们快速沿着街道走,用手扫掉烧剩的残叶和烧焦的伟人蕨叶子——它们从天而降,从他们脸上滑过,从头发上落下来。他们瞪眼看沥青从路的边沿滴落,红色草木余烬像难以数计的蝴蝶,飘在空中,光焰随着阵阵猛吹的风闪烁明灭——他们不觉得奇怪,也不惊讶。他们走过年事已高的钢琴教师麦克休恩太太家,她家用直立木桩建起的篱墙在燃烧,他们大声喊,让她跟他们一起走,但她手拿斧头,正忙着把篱墙砍倒来阻止火焰烧到房子,没心思理会他们。
刚开始,火焰带来一种奇妙的兴奋感,母亲的恐惧让三个孩子觉得他们比她强大,甚至觉得他们高高在上。他们不知不觉进入另一个世界,成人的世界;在那儿,每件事的重要性都跟他们所想的不同;在那儿,人们讲话当真;在那儿,你做的事都不是开玩笑;在那儿,你自己的生活,到目前为止不严肃,也没有目的,变得对他们和对你都很重要。他们第一次体味死亡,这让他们永远不会忘记。
兴奋感开始消退,他们越来越怕,他们一定朝山下走了差不多整整一英里。离开房子的时候,最大的火好像在很远的距离以外,现在就在身边。斯迪威已经开始哭,因为草木余烬在烧灼他的皮肤。他抱怨火“没完没了”不是没理由的,现在火焰蔽天,消耗了可供呼吸的空气。他们看到一所砖房,好像很稳固安全,跟他们先前经过的房子不同,那些房子用横置木板拼接墙面,还没等火烧到,房子就在冒烟,火苗到处舔着房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