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8/17页)
“我是那个该死的父亲,这就是为什么。”
汤姆终于转过头,看着他弟弟。他的眼睛直盯着多里戈,瞳孔小得出奇,空空如也,像用火柴在旧报纸上烧出的洞。
“一家姓伽迪纳的在抚养这孩子。家境很好。这让她生气。让我生气。但有什么法子?不是为了有人照看孩子生气,是为我们没照看而生气。没人会去追着找回孩子,把孩子领回来,把每个人的日子弄得一团糟——他的、他们的、她的、我的、杰基的。不,没有哪个家伙会这么干。这件事你必须忍下来。后来,去年,我碰到住在霍巴特的一个伙计,认识这家人。他们管男孩就叫弗兰克。他在战争中死了。我唯一的儿子,我根本连见都没见过。在一个该死的战俘营,在泰国,你在里面待过。”
9
悉尼到处是从越南来休假的美国普通步兵。下午三点过后,市里热气蒸腾。为了躲避炎热和那些美国兵,为了找办法消化汤姆刚告诉他的事,多里戈·埃文斯决定采纳他向病人提出的走路是最佳治病良方的建议。
他从医院出发,向环形码头走,然后,他发觉自己起步从让他极受逼迫的人群走开,正穿过悉尼港口大桥,想去造访一个住在基里比利的医生朋友。混杂在闲散漫步的观光客中很愉快,桥上人行道很宽,从桥上看,悉尼景致开阔,让人又信心十足。
他在桥的中段停下。一阵从东而至的轻微气流把清爽的海风吹过来,他盯着桥下很深处的海水吐着白色和蓝色的浪花。在很近的位置,赭红色塔形起重机像站岗的步哨,围绕着新建歌剧院巨大裸露的帆棚形顶部,歌剧院构架错综繁复,让多里戈想起干桉树叶上细致精巧、蕾丝样的筋络。天边,傍晚的太阳正把这座城市叠进坚致而耀眼、由光影对照形成的条带中。正当他把自己恋恋不舍地从栏杆边拉回到人行道上,又开始抬步走时,他最先远远地瞥见了她——她正从一个倾斜的长条形的暗处踏步进入光亮中。
过了一会儿,他又看见她,她正走向他,砂岩建成的庞大桥塔支撑着大桥北端,桥塔的拱顶把她框在下面,周围的行人是一层翻滚的浪,她的头在上面一起一伏,像沉船后被弃置的货物。在很宽的人行道上,他在靠边的位置,置身于大桥庞大的铁制架构投射的阴影里。他全身心都投入在这个陌生人身上,她在人行道内侧走,离他越来越近,一个行走在阳光里的幽灵,接着,她又从他视线中消失了。
他从人丛里第三次找到她,这次更近了。她戴着入时的遮阳镜,穿着无袖深蓝色裙装,裙装的臀部带一圈白色条纹。她带着两个孩子,小女孩,每人拉着她的一只手。车辆行驶的噪声在大桥用铆钉固定的腔骨似的铁制构架中回响,他能看见两个孩子,笑着,喋喋不休,她回答她们。虽然听不见,他还是确定不疑:她绝不是魅影。
他想过她死了,但她就在这儿,朝他走来,看得出老一些了,但在他眼里,时间没有消减她的美,反而使她更美了。好像年岁没有减损,反而彰显出她到底是谁。
艾米。
岁月的深渊——创造历史的战争,著名的发明,难以数计的恐怖,非凡的丰功伟绩——所有这些都近于电光泡影。原子弹、冷战、古巴和晶体管便携式收音机对她傲然的步态、她不圆熟的行事方式、她渴望解放的乳房,以及她妥帖藏起的眼睛根本无法施加影响。她用过脱色剂的头发颜色稍浅,比天然发色更加悦目,要说稍瘦了一些的她的身体,使她更加神秘莫测,因为刻画其轮廓的皱纹,她的脸略显憔悴,洋溢着一种得之不易的平静自若。
在阿德莱德的书店,透过漂浮尘粒的光柱,他第一次看到她,从那时起,四分之一的世纪过去了,对他而言,她的变化,其重要性如此微乎其微,他感到震惊。那么多他认为永远失落的情感当下回归了——带着跟他最初体验时同样强烈的震撼。
他应该停下来,还是接着走,从她身边走过?他应该痛苦地大声喊,还是什么也不说?他必须做决定。只有这么少的几个瞬间用来评估、对比已知和未知的生活,他现在的生活,他们那时的生活,他构想不出她眼下的生活。他能看到两个孩子,看得够清楚,他识别出她们身上的属于她的特征。她们有些什么不是她的,这让他痛苦,其程度远超过他认为可能的范围。也许在她的婚姻中她很幸福。他感觉呼吸费力。他不停步地走向她,脑子里飞速闪过一千个令他发疯的愚蠢念头。他告诉自己他不能粗暴地闯进她的生活,引起大混乱,他对自己说他必须这么做——如果什么都没丢失,如果他们能重新开始。
她更近了。他的思绪加速,变得越来越快,他试着放慢脚步。他的胃部翻搅,平衡感不稳定了。他离她很近了,能看见那颗突显她上唇形状的小痦子。他想的不是她一如既往,如此美丽,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她很美这回事。他只想他渴望得到她。她戴着一条项链,启动了记忆的一次暴动,其势头之猛使他无法控制。她看到他了吗?他要向她痛苦地大声喊。他要!这时,在她身后饱满阳光的衬托下,他看见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裙装,把它向上拽,拽到乳沟上端。有那么一瞬间,也许吧,他信心十足地期待——在那超越的光里,她终于要把他接纳到她的怀抱和她的生活里去了。
然而,只在万物之始才有光。
他开始要说什么,他意识到他们擦肩而过,没说一句话。他在阴影里不停步地走,继续直视前方。他把事情搞错了。她,他,他们,爱情——特别是爱情——如此彻底地搞错了。他把时间搞错了。他觉得难以置信,但他不得不信。她的死,他的生命,他们和每件事,每件事都搞错了。他无意中犯下错误,后果如此严重,如此势不可挡,他不能跟它对抗,不能转过身,大声喊,跑过去。直到走到桥的另一端,他才终于找到力量,转过身。
哪儿都看不到艾米。
站在人行道中间,周围人流汹涌,好像他不过是城市空间中又一个障碍物。一个路障,一个垃圾桶,一具尸体。他想到罗得的妻子39,他想这故事真是个谎言。你不转身、不回头看才会变成盐柱。他意识到他应该拦住她,他意识到他再也不能了。他从来就不该不停步地走,然而,他这么做了。
他做过选择吗?她呢?那儿有过什么可供选择吗?或者说生活就这样,毫不留情地驱策人们,先是一道儿,再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