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7/17页)
“正中靶心?”
“把它带在包里呢,”汤姆说,“这么离开酒店怪不好意思,真是。躺在地上一汪尿里头,还戴手套拿一支投镖。我情愿在没那么多人的地方,比方在西红柿垄里。”
他哥哥好像跟往常不同,很想说话,多里戈很快发觉自己沉浸在对他们在塔斯马尼亚度过孩童时代的回忆中。那时,汤姆把克利夫兰的故事轮唱一遍,再从头来,一个没头尾的循坏,其中有些多里戈知道,很多他从没听过。道非·叶芝的名字被提起,汤姆想起道非经常自夸能比火车跑得快。有人不信,要他证明,他就脱到只穿白色长内裤,跟从朗塞斯顿开往霍巴特的火车赛跑,穿越薄荷桉和克里夫兰灌木形成的银白色篱墙。火车鸣着笛,绕过通往科那拉关口的拐弯处,从视线中消失,道非向地上一倒,浑身擦伤,筋疲力尽,不得不承认比输了。
“他对什么都有兴趣,什么都想试试,道非。”多里戈说。
“八十五岁还一个人跳舞,”汤姆说,“最后收集到利兰P76型轿车。你放不了手的一辆车。他叫人把他肚子朝下埋在墓地,这样,从今往后,每个人都必须亲他的屁股。但我老想他穿着白色长内裤跑过灌木丛。跟生活很像,是吧?你想你能跑过它,你比它强,但每次它都把你给耍了。它把你打垮,然后,鸣着笛,喷着蒸汽开走,快活得像一个自鸣得意的家伙。”
他们笑起来。
“你知道道非是杰基·马圭尔的表亲吗?”汤姆说。
多里戈不知道。他温情地谈起他给汤姆和杰基·马圭尔读诗歌和罗斯姨妈建议专栏的往事。
“杰基老伙计,”汤姆说,“一个好人。伙伴中最好的。对野地的活儿门儿清。他太太是土著,你知道吗?”
有一两秒钟,多里戈·埃文斯根本想不起杰基·马圭尔太太是谁。接着,一个蛰伏很久的记忆用力推挤向前,出现在他意识最显要的位置,这记忆曾以某种方式困扰他,塑造他,远超过他有意识知道的。尽管他听到过模糊的传闻,说她有西班牙贵族血统,这是塔斯马尼亚由来已久的不在场证词之一,但多里戈不知道她是原住民,这使他问起他总想问的问题。
“那时候,那么多年前。在她消失前,我看见你跟她在一起。”
“杰基·马圭尔太太?”
“你在吻她。”
“吻她?在哪儿?”
“圣安德鲁客栈后面的旧鸡棚里。”
“我没吻她。”
“你们两个我都看见了,她搂着你。”
“我去射兔子回来。她把洗好的衣服挂起来。我没别的事做,就帮她一把。现在回头看,我能想明白她肯定正难受。但那时没怎么觉得。我们就是说说话。讲家里的事。周围人的事。我开始讲我还没真的跟谁讲过的事。我见过的事。关于战争。然后,我承受不住了。这我记得。我开始喘不过气,没法儿好好讲话。垮了。她像搂小孩儿一样搂着我。事情是这样,差不多吧。”
“你把脸埋在她脖子里。”
“我在哭,多瑞。哭啊,看基督的分儿上。”
“她怎么样了,汤姆?为什么她不见了?我一直想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老伙计杰基,他时不时揍她。他爱她,但她比他年轻二十岁,她不快活,他知道。但你能怎么办?罗斯姨妈也帮不了你。一个好伙计,杰基,但也会喝起酒就停不下,然后给她一顿揍。我就知道这些。但她去了哪儿,我根本不知道。很多年都不知道。后来,从她那儿来了一封信,把我在悉尼这儿找着了。她去了墨尔本,后来去了新西兰。在那儿,在奥塔古,跟一个砌砖的结婚了。关于他,她什么别的也没说。这信其实没说什么。信里有她在那儿的女儿写的一张条子,说她妈妈让她在她死后把信寄给我。事情就这样。我猜是因为那儿的人会读这信,所以信里没提老伙计杰基,也没提在塔斯马尼亚这边她自己家里的人。”
谈话转到克利夫兰的足球赛,又转到乔依·派克的运货马车,又转到上校卡梅伦的人带枪追赶汤姆的狗,进到他们家厨房,说狗一直在杀死上校的绵羊,汤姆拿着枪,从卧室出来,说杀死我的狗,我就杀死你。
现在汤姆累了。多里戈起身道别,把他哥哥安置舒服,告诉他有最好的看护在看护他,然后走出病房。到了走廊,他听到身后一个苍老的嗓音嘶哑地说。
“露丝!”
多里戈·埃文斯停下脚步,转过身。在病房砷绿色的光晕里,他哥哥在努力把自己支起来,靠回到叠放的枕头形成的很陡的斜面上,突然间,他看着一点儿不像汤姆,而是一个非常苍老、病得很重的人——直到此刻,在他弟弟的脑子里,汤姆一直定格为青春的生机和力量最合适的形象代言人。
“她的名字叫露丝。”
多里戈·埃文斯站在那儿,盯着这个是他哥哥的陌生人,他拿不准汤姆的话是什么意思,或者他想要什么。他走回病房,在汤姆床边坐下。汤姆吮着嘴唇,准备再说话。多里戈等着。汤姆把身体从松垮垮的一堆拽起到坐着的姿势,接下来,他讲话了,不看他弟弟,而是看远处的墙。
“杰基·马圭尔太太。她的名字叫露丝,多瑞。露丝。露丝有一个小婴儿。”
他停下来。多里戈一言不发。汤姆把自己又扯起来,靠到枕头上,喉间咕噜响,咳嗽着。
“是,一个小婴儿。一九二〇年七月份。她的第三个孩子。她用什么法子把它藏起来,我不知道。但她藏起来了。杰基不在家,想在大陆上找一份工作,我想他在迪亚曼蒂纳河上游找到一些活儿,他在那儿有一个同伙。杰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克里夫兰没人知道。她浑身上下穿得像一个袋子,就跟,怎么说呢,你记得那儿是什么情形,不是巴黎,是该死的中世纪,不管你干了什么,你总能摆脱麻烦。就这样,她藏得很好,我想。她在朗塞斯顿生下孩子。一个男孩。他们把他送到霍巴特。那天我讲到战争,嗯,可以这么说吧,她哭起来,我跟你说她抱着我。她把婴儿的事告诉我。她刚晓得婴儿出啥事儿了。”
“但为什么,汤姆?”
汤姆水汪汪的眼睛变得目光尖锐,羸弱的身体紧绷起来,多里戈觉得这个在孩提时代他那么崇拜的男人又有些什么在眼前重现辉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