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20/20页)
“看好了。”她说着,伸手拾起一把短柄小斧。皮埃罗还没反应过来,她竟麻利地把鸡的脑袋和脖子分了家。鸡原本挣扎的身体渐渐缓了下来,瘫死在地上。
眼前的一切吓得皮埃罗差点儿晕了过去。他踉跄地走到木桩边,本想倚着木桩缓一缓,结果一伸手,竟摸到那可怜的鸡洒下的一摊血。皮埃罗惊叫地倒在地上,一撒手放走了被他拎着的那一只。目睹了朋友惨死的结局后,这只鸡自然二话不说,拔腿就以最快的速度朝鸡笼跑去。
“赶紧起来,皮尔特。”埃玛走到他身边说,“要是男主人回来看到你这副样子,一定会宰了你。”
那只暂时幸免于难的鸡站在笼外,它害怕极了。鸡笼里也乱成一团,鸡都“叽叽”叫着,看着笼外那只迫切想飞回牢笼的同伴,它们却无能为力。这只鸡还惊魂未定,埃玛就已经走了过去,抓着它的小腿,把它拎到木桩上。和它的同伴一样,这只在劫难逃的鸡被摁在了木桩上,顷刻间毙命。皮埃罗眼睁睁看着它们,胃里却翻江倒海。
“你敢吐在这只鸡上试试,”埃玛挥着小斧说,“下一个脑袋搬家的就是你。听清楚了吗?”
皮埃罗不小心绊了一跤,抬头便看见“命案现场”——两颗躺在草地上的鸡脑袋,还有埃玛围裙上的血迹。皮埃罗冲回屋里,“嘭”地一声关上大门。他躲在房间,紧闭房门,但仍然无法阻挡埃玛的笑声。她尖厉刺耳的笑声和鸡挣扎的“呼救声”混在一起,汇聚在皮埃罗的耳边。这,是噩梦的声音。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皮埃罗躲在被窝里,写信告诉安歇尔自己刚才目睹的一切。他也见过无头鸡,巴黎生鲜店的窗户上总会挂着这么几只,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见过无数次了。有时,妈妈手头宽裕了,也会买上一只。回到家,她便会坐在厨房里,将鸡毛拔干净。妈妈总说,如果省着点儿,这样一只鸡能够他们吃上一星期。话虽如此,但他却从未见过宰鸡的过程。
当然,总要有人去杀鸡的。他试着说服自己,但这种残忍的行为,他却难以接受。从记事起,他本能地厌恶各种各样的暴力,对冲突也避犹不及。在巴黎时,同校的男孩们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发生口角,还有人喜欢看热闹。当两人抡起拳头,挥向对方的脸时,周围的“看客”不仅会围成一圈,以防老师发现,而且还会在一旁煽风点火。但皮埃罗从来不去围观,他不明白居然会有人以伤害他人为乐。
他告诉安歇尔,在对待鸡这件事上,他的态度同样如此。
安歇尔在信里说起不少事——巴黎的街道越来越容不下像他这样的犹太男孩了;戈德布拉姆先生的那家烘焙店的窗户被砸得稀巴烂,大门还被画上“犹太佬”的记号;他走在大街上,要是对面有个非犹太人朝他走来,他就需要站在排水沟边让行。但皮埃罗的回信里却没对安歇尔说的这些事进行太多回应。因为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朋友会被扣上这样的字眼儿,为什么他们会被欺负。
在信的结尾,他告诉安歇尔,在日后的通信中,他们得用上特别代号。
我们绝不能让信落到敌人手里!所以从今以后,安歇尔,我们不能在落款处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们得用上在巴黎时互相给对方取的昵称。记住,你的代号是狐狸,我的代号是狗。
皮埃罗走下楼时,尽可能离厨房远远的。他并不想看到埃玛处置那些鸡的尸体。经过客厅时,他看见姑妈正擦拭着沙发垫。客厅的视野棒极了,站在那儿能把上萨尔茨堡的风景尽收眼底。客厅的墙上垂挂着两面大红色的长旗,旗子中间的白色圆圈里绣着四角弯折的十字。皮埃罗绝不会忘记这个可怕的标志。他继续一声不吭地向前走,与端着玻璃盘子的尤特和赫塔擦身而过。她们头也不回,径直走进主卧。皮埃罗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心想着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他左手边的两扇大门紧闭着,但他还是走了进去。这是一间藏书室。他沿着书架走来走去,走马观花地看着这些书。他有些失望,这里并没有像《埃米尔和侦探们》那样光听名字就觉得有意思的书籍。书架上大多摆放着历史书,或者那些死人的传记。有一排书架上放着一打一模一样的书。那是男主人写的书。他随手取下一本,翻了一下,又放回书架。
后来,他注意到房间的中央那张四四方方的大书桌。桌面上是一幅摊开的地图,地图的四角被坚硬而光滑的石块压着。皮埃罗十分好奇,他走了过去,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幅欧洲大陆的地图。
他俯下身去,仔细辨认着。他用食指指着地图的中央,萨尔茨堡在地图上十分显眼儿。但山脚下那个叫作贝希特斯加登的小镇却不见踪影了。他的食指向左滑动,先是苏黎世,再到巴塞尔,接着就到了法国境内,再往左一些,就到了巴黎。他指着地图上的巴黎,心里想的全是故乡的模样。他闭上眼,回想起爸爸妈妈;回想起达达尼昂追逐着新鲜花香的样子;回想起和安歇尔一起躺在战神广场草地上的时光。
他陷入回忆中,竟丝毫没有察觉到屋外匆忙的动静,也没听见车子停稳的声音,更没听见恩斯特将车上的贵人扶下车时说的话。甚至,连人们向他致敬的声音,还有长筒靴踩在走廊上发出的,离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都没有听见。
当他察觉到有人正注视着他时,他才猛地转过头来。他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个子不高,却披着一件厚重的灰色大衣,手臂下夹着一顶军帽,嘴上留着一撮短短的胡子。他盯着皮埃罗,不紧不慢、有条有理、一个手指接一手指地把手套脱了下来。皮埃罗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立马认出他就是房间画像里的男人。
是男主人。
在他刚来时,碧翠丝姑妈就教过他不同场合的礼仪。他努力回想,试着分毫不差地遵照姑妈的指示。他站直身子,一只脚迅速而有力地向另一只脚靠拢,鞋后跟利索地踩在地上,发出“嗒”的一声。与此同时,他右臂伸直,抬到略高于肩膀的位置,五指并拢指向前方。接着,他用洪亮、自信且毫不含糊的声音,喊出那句来到贝格霍夫后就练习过无数次的话——
“希特勒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