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儿(第2/4页)

“岸上。”澜儿答。

“哦?早先时候,姑娘下过水?”

澜儿笑道:“我才不傻,有船不用偏要游水。”

程生望见,昨日那只小船,此刻正停在江畔,随波浪摇摆。

“奇怪,”程生道,“这船分明已沉江,为何又在这里?”

澜儿闻言哧哧笑道:“木之于水,本乃轻浮之物,这船顺江流漂到沙洲。我今早见到,便借之行个来回。”

澜儿说罢,将烤鱼塞给程生,说道:“快些吃,待会要你做些活计。”

“姑娘要我做什么?”程生问。

“你去岸上,寻些木材。”澜儿道,“我要在这搭间茅屋,权当容身之地。昨夜那般以天为衾,你不嫌羞,我倒觉得臊!”

二人吃饭,上岸各自行动。

程生登上山岭,寻觅木材。澜儿在近水处徘徊,找些用作绳索的藤条,割下绕在臂上。

日落时分,二人备好物料,搭建基脚,约定明日继续赶工,各觅阴凉处睡了。

几日里,茅屋越筑越高,劳作之时,江畔回荡二人笑语。筑房梁时,程生一人危坐于长梯上,澜儿用竹竿挑起饭食,缓缓送到程生手边。

澜儿摇晃长竿,不让程生触及,惹得程生又气又笑,喊道:“你若再调皮,我便撒手不干,让你在木架下睡觉。”

程生渐觉,澜儿已不似初见一般,只是个缥缈女子。如今程生更喜她这般顽皮灵动、惹人爱怜。

程生又思量道,如今二人已成鬼魂,无法下书送聘、明媒重礼以求永世之好。况眼下这般相携相依,亦不知可以持续几时。

程生偶会凝望江面,兀自感叹。天边一轮斜阳坠下,又如昨日般隐曜而息。

二十余日后,茅庐框架已成,只缺覆顶蒿草。二人来往沙洲与江岸,各自采撷白茅、兰根,扎成细捆,铺于屋顶木椽之上。不出几日,一幢屋初具雏形。

某日午后,程生割好细茅,系在肩头,正欲回洲休息,忽听几声嗥叫,澜儿喊声从江边传来。

程生顿觉不妙,撒开步子,疾奔而去。

到水边,三条野狼血口大张,包围一棵矮树。澜儿跌坐于树下,涕泪满面,裙上殷红。

程生见状,大喝一声,抄镰刀向群狼砍去。一条狼后腿中刀,惨叫一声跑开。另两条见状,被程生气势所震,一同遁入深山。

程生见群狼退避,放下茅草,屈身伏到澜儿身前。澜儿面色苍白,鬓角汗下。

澜儿搀扶树干,似要起身。程生见状,便蹲身道:“既然走不得路,我背你回家。”

天色向晚,夕日蒸溶,染红江中抹抹云霞。

程生背着澜儿,向着渡口行去,微风拂过,吹起澜儿一绺长发。

程生感觉手臂被拧了一下,回头瞧见澜儿一双酒窝。

“身体可好?”程生问道。

“托你的福。”

“既如此,我便把你放下。”

程生说着,驻足屈身。澜儿见状,急忙制止。

“不是说伤口已不痛吗?”程生道。

“确实如此,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还想让你背我。”

话音一落,两人忽不作声。岸边水杉因风而动,树冠摇曳,沙沙作响。

程生心中窘迫,正想说些什么,却听澜儿含羞道:“我若与你私结同心,你答不答应?”

程生闻言心惊,不曾想,澜儿竟会先行示好,连忙说道:“怎会不答应?若能与姑娘修得琴瑟之好,便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澜儿闻言,扑哧笑道:“答应得倒快。当初一本正经模样,如今哪去了?”

“此一时,彼一时。”程生哧哧笑道,“我亦想不通,澜儿姑娘为何会钟情于我这酸腐书生?”

澜儿闻言,含羞道:“早在初见那天,我便对公子生了好意。当初落水,公子奋力相救,澜儿心知肚明。澜儿除以身自许,再无报答之法了。”

程生听罢感慨道:“古人云,‘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我无意之举,竟获佳人之芳心。古人诚不我欺也!”

澜儿浅笑,若倩若盼。

三日后,茅屋落成,二人张灯结彩,以木代烛,以水代酒,举行婚礼。

此后,二人昼则出户劳作,夜则如胶似漆,一番日子,甜蜜胜似人间。

可久而久之,深埋程生心中之忧虑又浮上心头,使其无法置若罔闻。

一日,澜儿捕鱼而归,见程生满面愁云,忙问道:“夫君有何心事?与其憋在心里,不如说来与我听听。”

程生叹一口气道:“你说,我俩有无可能一直为鬼,即便有人溺死,亦不投生?”

“怕是不行。”澜儿答道,“我曾听,水鬼若久不转世,最后会失去形体,魂飞魄散。然天下筵席,无有不散的道理。即便人间夫妻,百年之后,亦劳燕分飞,来世成为陌路。夫君与其烦忧,不如着眼当下,过一日,便与我修一日之好。生前身后之事,何必在意!”

“话虽如此。”程生道,“若有一天,有人于江中丧命,便是你我别离之时。在世为夫妻,做鬼亦同路。可届时你我两世相隔,为之奈何!”

澜儿闻言,思量半晌,开口道:“夫君之言,妾亦感同身受。不如这样,你我在此约定,除非有二人同溺于此,使我二人一齐转世,我俩皆不相弃。”

“就依此做!”程生听罢,当即伸出小指,喜道,“皇天在上,程启发誓,不负妻子之约,先行投生,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澜儿笑靥,亦把小指勾上。

三月后某夜,一醉汉行至江边,忽脱下衣入江。程生在洲上看得真切,见醉汉起起伏伏,马上要沉于江中,当即脱靴束袖,向醉汉游去。

两人既接,程生一把抓起醉汉领口,反向回溯。醉汉四肢瘫软,口中呢喃。

上岸后,程生将醉汉平躺于地,找来外衣覆盖在其身上。

第二日,醉汉醒来,不知昨夜发生何事,搔搔脑袋,掉头离了水滨。

程生深知,自己绝不会背约做负心郎。澜儿亦对他一往情深,无食言之嫌。

那段时日,野粟酒开了坛,每天夜晚,程生和澜儿饮酒高歌,好不快活。

然而这神仙眷侣日子,正走到穷途末路之上。

十一

一日,程生于山中拾柴,忽脚下一软,昏厥在层层落叶上。再睁眼,程生见澜儿架着他手臂,向家中踉跄而行。

程生缓过力气,抽出手臂自嘲道:“原来人做鬼魂,也逃不过瘟疫疾病。只怪我生前是读书人,换作别的,怎会是羸弱之鬼?”

澜儿闻言,面色凝重,不发一言。

然晚饭时,程生方端起碗筷,又次昏倒在地,直到翌日午时,才次惺忪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