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儿(第3/4页)

澜儿正于椅上小憩,听见响动,即刻扬头问道:“夫君感觉如何?”

“不碍的,不碍的。”程生披上外衣,正要下床,发觉双腿一阵麻痹。

“这究竟是怎一回事?”程生惊诧道,“为何腿动不得?”

澜儿愁眉不展,许久道:“我早先曾说,水鬼若久不投生,则日渐虚弱,最终消弭于人世。夫君这副魂魄,怕坚持不了几日。”

程生骇然道:“可娘子却为何身无异样?”

“魂魄因人而异,”澜儿道,“夫君之体,怕撑不过这月。”

程生瞠目,沉思片刻,又忽地解颐,笑道:“我程启身无厚德,文无长功,本无缘享受这几月之逸乐。娘子仍愿结此同心,这份幸事,怕已耗尽我几世福业。如今临别之际,倘娘子不以此为悲,程启这一生,便了无遗憾。”

澜儿哀恸,胸前早泣泪满衫。

十二

随后几日,程生时常昏厥。澜儿陪在他身边,昼夜不离。

梦境交错中,程生感到大限之期不远了,但心中别无怨言,以为与其转世投生,宁要守在澜儿身边。

某日傍晚,江上黑云密布,天地一片晦暗。不多时,电闪骤至,暴雨倾盆,浪涛汹涌。草庐中,一盏油灯忽明忽暗,澜儿静坐于窗旁,双手紧握程生手掌。

相对间,二人默然无语。澜儿忽然起身,向屋外走去。

“娘子要去哪?”程生嘶哑问道。

澜儿答道:“苍天有眼,夫君有救了!”

程生不知澜儿何意,挣扎翻身下床,哪知方一着地,竟变得飘飘然,穿门过江,向远方飞去,方知是澜儿为自己找到了替死鬼。

十三

程生魂魄跋山涉水,飘到一片殿宇前。入门进殿,见一个判官,黑脸凶面,端坐高堂,两旁差役,皆是一众牛头马面。

程生想,这恐怕便是阴界阎王。

“堂下何人?”公堂上的判官问道。

“小人姓程,名启,正统五年死于汶江。”

程生见一个小鬼自堂后来,手中捧一本书册,呈给阎王。

阎王翻开书册,阅罢说道:“你生前恭良谦谨,无有恶行,又见义而为,救得他人一命,按律下世多有二十年阳寿。”

原来阎王不知自己曾为水鬼,故将救下醉汉一事,一并算在生前账上。程生向前几步,磕头道:“谢大人恩典。小生不愿长寿,只望减去二十年寿命。”

阎王诧异,问:“这是为何?”

程生答:“小人生前,与一女子结下连理,不求同生共死,只求朝夕相伴。成亲未满一年,小人便先行逝去,她一人形单影只,独守空房。故求大人减我前二十年阳寿,使我投生后,便可前去寻她。”

阎王闻毕,与左右商议一番,宣判道:“兹判决程启下世为人,生于二十,殁于七十,虽有小福,然无大贵。牛头马面,即刻带他赶去投生。”

话音落,两小鬼架起程生,向殿外而去。离了大殿,街旁一排民居鳞次栉比。小鬼扭开锁头,打开扇门,便将程生推将进去。

程生只觉自己跌入了万丈深渊,正迷乱间,忽听耳旁有人道:“老爷来看,夫人生了个儿子!”

十四

程生这世降生于一富贵人家,只两月余,便从婴儿模样长到弱冠样貌。程生对镜观望,只见自己五官容貌,与先前别无二致,口中声音,也无不同。

两月后,程生辞别双亲,去寻澜儿道路。府中以为他绝非常人,便未加阻拦,还送好些银两作为盘缠。

程生一心只想与澜儿重逢,行数十日,至洪州地界。程生凭记忆,向汶江汲汲而去。

某天晌午,程生行至一村庄,向农人问路。那农人答:“这里名为东村,再向南十里,便可抵达汶江。”

程生忽想起,先前澜儿曾说,其父居于此地。

念手中银两有余,程生买一些酒食,一路打听,寻到村中艄公住处。推开柴扉,院中满眼凋敝:残破簸箩堆在墙角,一张渔网晾在竿头,似已多时未曾用过。

“请问家中可有人?”程生四顾,向矮屋轻声唤道。

话音一落,门后露出双警觉的眼睛。

“你是何人?”

“小生……是澜儿姑娘旧交。”程生答道。

“你怎会认得澜儿?”老翁咄咄逼问道。

“说来话长。”程生答道,“几月前,我曾从豫章回乡,路过汶水,搭上令爱舢板渡江……”

不待程生说完,老翁打断道:“你胡说些什么?我的女儿澜儿,早在两年前淹死了,快拿起你的东西,滚出这个院子!我能容得别的,容不得别人玷污我的亡女。”

说罢,老翁旋踵而去。程生立在原处,心中似有一高楼轰然倒地。

十五

程生方才明白,二人初相见时,澜儿已是孤魂游鬼。程生回想起那日情景,不禁汗毛倒竖,颤抖不已。

澜儿渡程生过河,不过是为寻替死鬼,自己好去投胎。那道旋涡,便是澜儿使出的杀人把戏。

一切真相大白,程生心如同乱麻。支撑程生千里迢迢赶来的信念忽地消失,原本归心似箭,如今成了进退两难。

过了许久,程生离开院子,向南方踽踽而去。

山林中,杜鹃泣血,猿猴长啸,搅起梢间一众哀鸣。程生行至江畔,已是落日时分。望着汶江之水,程生驻足许久,忽脱靴束袖,向江水慨然行去。

初入水,脚下冰冷,程生打个寒噤,却未停脚,依旧在碎沙石上前行。江水没上程生腰腹,程生感到自己身体上浮,而每进一步,呼吸愈发费力。

不远处,一道余晖铺于江面,程生以身探入,与残阳融为一色。遽然间,一潮大浪顿时将其卷入水中。

程生觉得,自己魂魄再次冲上头顶,正欲逃离躯体。忽然程生感到一双手臂围拢,将自己拖曳,逆江而上。再睁开眼时,程生发觉自己正躺在沙洲上,几步之外,是熟悉的茅庐。

那茅庐似久不有人住,檐上积水流下房梁,滴滴地打在水洼里。程生左右四顾,却不见有何人影子。程生站起身,向四周高声喊道:“澜儿,出来吧,我知道是你救了我。事情始末,我全都知道。你本是鬼,所谓代父而渡,都是编出来的谎话。

“我也知道,之所以丧命,都是你一手操纵的结果。你巧言令色,骗我上当,害人性命,图自己投生,真是罪大恶极。

“可是,做过水鬼后,我亦体味过这番滋味。孤独、焦虑,若无你陪伴,天知道我会怎样。

“所以,我只想说,出来吧,澜儿,我一点都没有恨你。”

话音落,听屋后响动,一袭白衣自墙后现身。澜儿步步踟蹰,面上早已泣涕涟涟。

程生捻起袖子,擦去澜儿脸上泪迹,感叹道:“我唯一担心自己见不到你,你不知道,来时的路上,我有多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