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剑(第4/4页)

我坐在木椅上,摩挲手中铁刃。

歌鸲叫了。

那是催人行动的乐音,我奋然而起,推门出屋,融进海样深邃的夜里。

那两只匕首,依旧熠耀在灯影之中。

二十三

薛府前,门缝微开,门房探出头来,被我揪住衣襟,当即滚落下石阶。

我踢开两扇朱门,步入前庭,只只火把骤然亮起。

十余个家丁自内宅跑来,手持棍棒,冷目而视。我留意到,那五个刀客赫然在列。

“你来做何?”其中一个问道。

“来找姓薛的。”我道。

“找薛大人何事?”

“捉他见官而已。”

“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道,“你这蟊贼,怕是未从梦里醒来吧?捉薛大人?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东西!”

“先前犯下的罪状,我会向官府一一禀明,但在那之前——”我一停顿,“我定要将姓薛的绳之以法。”

“痴人说梦!”

五人一齐拔出长刀,脚下簌簌生风,只一瞬间,便将我围拢于圆阵之内。

“小子,你不是自诩轻功了得吗?”又一个道,“今日倒要看看,你有无本事出得了这五方囚笼阵。”

刀尖明晃晃指向脖颈,旋若铁花,我两眼观望四周境况,忽交叠两臂,从袖中抖出数只枣核钉。刀客们无有防备,手臂挨了重重一震,惨叫连连,悉数丢下手中兵刃。

趁这机会,我翻到阁楼之上。一个刀客气急败坏,冲家丁大叫道:“还愣着干什么?速拿弩来!”

二十四

薛府之弩,不似寻常猎户家什。

此弩弓宽三三,弦长二五,以无羽钢钉为矢,只需一发,便可洞穿整面墙壁。

这些事情,我于那夜才知道。

无数钢矢擦过头顶,我左忽右闪,由一支房梁翻去另一支,依旧无法摆脱扑面而来的弩箭。

如此下去,断寻不到那人。

屋檐下方,家丁们搜寻我的行踪,树影一晃,便有三两只飞矢循迹射去。我屏住气息,于树梢上猛然跃下,旋步扬手,撒出掌间的铁蒺藜。

钩钉入肉,一时院中哀鸿遍野,呻吟不休。

“休想逃!”我听见身后有人喊道。

我拾起一只木棒,击倒几人,夺门而出,朝内院方向疾奔而去。

“姓薛的!”我口中喊道,“有种给我出来!”

了无回应。

身后嘈杂越逼越近,我循长廊,撞开一扇又一扇门,终找不见人影。

“缩头乌龟,你算什么好汉英雄!”

正这时,却见一间高屋亮起灯火。我心中察觉,即刻翻上廊檐抄近路而去,方到门前,便听一声狂笑。

“我就在里面,你倒是来呀。”

我抬起脚,胸中愤懑拧作一股气力,猛然一踢,两页门板轰然落地。

堂前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二十五

“我来介绍一下。”姓薛的摇扇子,自屏风后款款现身道,“这位是贺百川,金丰镖局副镖头。”

我横棍身前。

“我今日无暇。小兄弟若不尽兴,便让贺副镖头陪你耍耍。”

电光石火间,贺百川拔出腰间佩剑,挺身而刺。我当下回臂冲手,推起木棍招架,方一相接,便看那剑刺穿棍身,露出一个寒光凛凛的菱头。

贺百川抽剑,将木棍甩到一边,一声暴吼,刃尖朝我眉心逼来。我无可凭依,缩身躲闪,一跃攀上房中一根漆柱。

“到底是个贼,逃都要逃到房梁上。”姓薛的笑道。

贺百川见我上屋,飞身而起,挥剑切削。我无从反抗,只得在几根立柱间逃遁,前脚甫离,白刃便抵在落脚处。

“怎么只顾跑,不抽出刀剑回头抵抗?”姓薛的笑道,“你的兵器呢?”

“你的兵器呢?”很刺耳,又很飘忽。

离离落落间,我似听见心中一个声音泛起。

“你的兵器呢?”她问,“早先时候,你不是还有一把利剑吗?”

没错,我确有过一把利剑。可那柄剑心向明月,我却只是一道腌臜沟渠。我不配,是我弄丢了她。

“那你今日来,又是为何?”

我要将姓薛的绳之以法,带着他,还有那一票作恶多端的凶徒见官。

“只有这样吗?那柄暗自垂泣的剑呢?你就没想过,将她带离这片伤心之地?”

我是个贼,是她嗤之以鼻的梁上君子。事到如今,我有何面目见她?

一日降霜,未必终年料峭。我见过许多侠客身手不凡,在江湖中浸淫多年,忘记为侠初衷,转与恶人为伍,变作追名逐利的恶人。你且说,盖棺定论时,这些人配称一个侠字吗?

不能。

“一个盗贼浪子回头,又为何要一生背负恶名?况我知道,你尽力了。”

“你真的尽力了。”

我再抑制不住,在这一瞬饮泣吞声。

二十六

宅院之中,我不顾一切疾驰。

只只灯柱自身旁掠过,我闭起眼,心中只循一个声音。

身后几十步外,喧哗如海潮般起伏。但我不怕,他们追不上我。

一套轻功从未如此刻迅捷灵动。

只只月门,道道回廊,我踏过无数砖瓦,终在一间旧阁前停下脚步。

不及喘匀,我挺足迈入眼前房屋。

屋中昏暗,唯有一片月光似银。我穿过厅堂,行到一口几案旁。

身后追兵,如蝗群般如期而至。

贺百川迈进门槛,方站定,便扬手一挥,于空中画出一道刺鸣。

“小小蟊贼,我看你这回逃到何处。”

我回过身,迎面而视,说道:“出招吧。”

“什么?”他似一怔。

“我叫你出招。怎么,难道要我先动为敬?”

“哈哈哈!”他仰天大笑道,“你手中连把兵器也没有,还妄想与我一斗?”

“谁说没有?”我亮出背在身后的双手,拔剑出鞘,当啷一声,一道寒刃正指他鼻尖。

他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阒静中,我伸出两指,去寻那道抚过千百遍的断口,却暗自一怔。

那里光洁似磨,平滑如新,一道细纹也不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