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7页)
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我的心脏已经正常了。”我想回家,所以假装自己并没有心脏病发作。这倒警醒了我:我才46岁啊,怎么就患上心脏病了?
他戴上一副款式旧得像古董一样的老花镜,“这个嘛,塔露拉——”
“叫我塔莉就好。只有我那脑子有病的妈妈才叫我塔露拉。”
他从老花镜的边框之外看着我,“您妈妈脑子有病?”
“玩笑话而已。”
他显然并不欣赏我的幽默。他这样的人大概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自给自足,睡前会读上一本哲学书。他于我而言如同外星人,可我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呢?“明白了。不过实际上,您并不是心脏病发作。”他说。
“难道是中风?”
“恐慌症通常也会有这样的症状——”
我忽地坐起,“不,不会是恐慌症。”
“恐慌症发作之前你服用过什么药物吗?”“我说了不是恐慌症,而且我也没服过任何药。你看我像瘾君子吗?”
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自作主张联系了一位同事来做您的咨询师——”他的话还没说完,有人拉开了布帘,哈莉特·布鲁姆医生向我的床边走来。她又高又瘦,一脸严肃,看上去冷若冰霜,但只要你看一眼她的眼睛,就会发现她实际上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我和哈莉特认识多年。她是位优秀的精神病医生,曾经多次到我的节目上做嘉宾。此时看到一张亲切熟悉的脸真让人觉得温暖。
“你来了,哈莉特,感谢上帝。”
“你好塔莉,幸亏我今天值班。”哈莉特冲我微微一笑,然后看了一眼那位男医生,“嘿,德斯蒙德,咱们的病人情况怎么样?”
“说她是恐慌症她还不乐意。很明显她更愿意接受心脏病。”
“给我叫辆车吧,哈莉特,”我说,“我得赶紧离开这儿。”
“她是一位通过职业验证的精神病医生。”德斯蒙德对我说,“给人叫车可不是她干的事。”
哈莉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德斯不看电视。他恐怕连奥普拉都不认识。”
这年头有人不看电视我并不觉得奇怪。这位医生其貌不扬,却自视颇高。我敢打赌在某些方面他肯定有着过人之处,但在我的印象里,中年男人依旧文身的却并不多见。我猜他的车库里一定停着一辆哈雷摩托,还有一把电吉他。可不管怎么说,倘若连奥普拉都不认识,那得多与世隔绝啊,他生活在石器时代吗?
哈莉特从德斯蒙德手中接过我的病历单。
“我已经安排了核磁共振。去接她的医护人员说她摔倒时头在地上撞得很厉害。”他低头看着我,我看出他在琢磨我,揣测我的身份,心想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是不会无缘无故摔倒的。“祝您早日康复,哈特女士。”他说完不自然地冲我笑了笑,便转身出去了。
“谢天谢地!”我松口气说。
“你那是恐慌症发作。”只剩下我们两人后,哈莉特说。
“是刚才那医生说的,他太大惊小怪了。”
“你确实是恐慌症发作。”哈莉特这次的语气更加柔和。她放下我的病历单走到床边。她瘦削的脸庞谈不上美丽,却有种庄重超然的冷静,而她那双眼睛里所蕴含的女性的温柔,更是冷峻的面容和老派的风度所无法掩盖的。
“我猜你最近情绪比较低落吧?”哈莉特问。
我想撒谎、想微笑、想哈哈大笑。可实际上正相反,我无奈地点了点头,甘愿被软弱羞辱。在某种程度上,我真心希望这是一次心脏病发作。
“我很累。”我轻轻说道,“而且经常失眠。”
“我会给你开些阿普唑仑来缓解你的焦虑情绪。”哈莉特说,“开始先一天三次,每次0.5毫克吧。我觉得心理辅导课应该会有帮助。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帮你重新找回生活的自信。”
“塔莉·哈特的人生之旅?谢谢,不过还是算啦。我的座右铭就是‘何必在意痛苦’。”
“我对抑郁还是有所了解的。”她说。从她的声音中我听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忧伤。我突然就认为,哈莉特·布鲁姆一定跟我一样,知道什么是悲痛,什么是绝望,什么是孤独,“抑郁没什么可羞愧的,塔莉,但也不能坐视不理。因为任其发展下去,后果会很严重。”
“比今天还严重?怎么可能呢?”
“不,这极有可能,相信我。”
我浑身酸软,已经无力质疑或者反驳她,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想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我脖子上的疼痛正越来越严重。
哈莉特写了两张处方单,撕下来递给我。我看了看,一共开了两种药:一种是治疗焦虑的阿普唑仑;一种是用来安眠的安必恩。
一直以来,我对麻醉类的药物都非常抵触。原因很简单,当你从小到大无数次看见自己的妈妈嗑药之后东倒西歪、随地乱吐的样子,你也会觉得恶心的。
我抬头看着哈莉特,“我妈妈——”
“我知道。”哈莉特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之一。作为名人,我几乎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可怜的塔莉,被她那吸毒的母亲给抛弃了,多么悲情的故事。“你妈妈嗑药是她的事。你谨慎一点是好事,不过只要按照处方用药就不会有事的。”
“要是能好好睡一觉倒也不错。”
“我能问你件事吗?”
“当然。”
“你这样假装坚强多久了?”
这问题像颗子弹,正中我的胸口,“怎么这样问呢?”
“因为,塔莉,有时候井里装满了我们的泪水,满到一定程度就会往外溢了。”“我最好的朋友去世了。”
“哦。”对此哈莉特就只有这一个字。随后她点点头,对我说道,“改天来找我吧,塔莉。咱们约个时间,我能帮你。”
哈莉特出去后,我倒在枕头里,叹了口气。想到身体的真实状况,我不禁忧虑起来。
一位年纪稍大一点的和善的女人带我去做了核磁共振,随后,一位英俊帅气的年轻医生告诉我,在我这个年纪,像今天那样的摔法很容易造成颈部外伤,不过疼痛的症状会逐渐消失。
他给我开了些止痛药,并嘱咐我说,适当的物理治疗对恢复将大有帮助。
被用轮椅推回病房时,我已经累得快要虚脱了。一位护士絮絮叨叨地跟我聊了许多,她说我那期关于自闭症儿童的节目救了她表姐最好的朋友,我耐着性子听她讲到最后,结束时我甚至还努力笑了笑并向她表示感谢。护士照顾我吃了安必恩。我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几个月来的第一次,我一觉睡到了大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