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叹息(第16/17页)

虽然刮着寒风,但晴空万里,蓝天高远。我凝视着面前的护栏网。护栏网的高度跟我的身高差不多,很容易就能翻过去。翻过去后,再向前迈二三步也是很容易的。跟一个不怎么了解的男子过一夜,去参加一时冲动报了名、现在又不想去的忘年会,和同事愉快地共进午餐,相比之下,哪个更容易些呢?

我把那包三明治放在长椅上,走到护栏网边上。在对面建筑工地的高楼上,头戴安全帽的男人们正在埋头干活。即使从这儿跳下一个人去,估计他们都不会发现的。直到高楼底下响起了救护车的鸣笛声,他们才会发现我的尸体,朝着它指指点点吧。

按理说,人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不是这么轻易就可以结束掉的。但有时我也觉得,也可以让这一切变简单的。

“三明治还没吃完呢。”

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原来是风太。他背着双肩包,笑呵呵的,还是那副讨人喜欢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

“正好来这边办点事。顺便想瞧一眼认真工作的圆呀。这个大楼,随便谁都可以进哪。”

“我真的正在工作呢,你回去吧。”

“正在休息吧。我跟你待会儿怕什么呀。”

风太坐在长椅上,拿起我刚吃了两口的三明治啃起来。啃了两口,他两手交握在脑后,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真受不了,我真想撞开这视线,独自一个人待着。我想对他说,其实我一年到头都是在这楼顶上自己吃午饭的,根本没有和同事一起吃过。事到如今,恐怕被人轻视要比被人同情更让我心里痛快得多吧。

我在他旁边坐下后,风太不眨眼地盯着我问道:“圆,你待在这儿不冷吗?”

“不冷。”

“是吗……”

“我说,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没事啊,我不是说了吗。”

见我还是用怀疑的目光瞧着他,风太就问我:“圆,你能不能马上说出自己想要什么呢?”

“能啊。想要快乐。”

“对呀,想要快乐吧。你想快乐地待在温暖的地方,而不是这么冷的地方吧。”

“你呢?”

“我也差不多吧。”

风太又是半天没说话,继续吃着。我望着对面大楼上干活的男人们,恨不得跑到那边去,干它个筋疲力尽。男人们手里的工具飞溅着火花,在大风中明灭着。

“风太快乐吗?”

我的声音很小,本来不想让他听见的,谁知他还是听见了。

“怎么说呢。不过,我以前就想过,圆是自己把人生搞复杂了。微笑面对的话,基本上都会顺利的,可你怎么就意识不到这一点呢?”

“我可不像你那么乐天,也没你那么招人待见。并不是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你没发现吗?”

“有道理。不过,我并不是千方百计要讨别人欢心,才那么做的啊。”

“多么美好的人生啊。”

“可是,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吧。”

就像谈论别人的事情似的说完,风太用纸巾擦掉了手指上沾的蛋黄酱。这时,车站大楼上的钟响起了一点整的报时音乐,风太随着音乐声哼哼起来。

音乐停下来了,风太也安静了。铁与铁的击打声、金属材料从起重机上被扔下去的声音在四周回响着。在这持续不断的噪音中,风太的沉默也一直在持续。

应该说点什么,我寻找着恰当的词汇。虽然旁边坐着的是弟弟,可我就像在小峰姐或绿君的沉默面前那样,怎么也张不开口,觉得自己想说的仿佛都是不值得一说的废话。一点整的音乐能不能再响一次?起重机的响声能不能再剧烈一些?

“圆,你的表情好怪异。”

风太慢慢地凑近我的脸,笑着问道。我不知该怎么回应他的笑脸,光是点头。

“现在大家对我的确都挺不错的,可是我也会想啊,我要是突然离家出走的话,恐怕没有一个人会为我担心的,大家会说,那孩子在家就是待不住啊。”

虽然风太是笑着说的,我却笑不出来。“是啊”也好,“不会的”也好,我都说不出口,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从纸袋中拿出一杯咖啡,问他:“喝吗?”

“喝。”

风太接过纸杯,喝了一口,“真烫”,说着伸出舌头使劲吸溜起来。看着他这副怪样,我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瞧你那傻样。”

“是有点傻。”

风太伸了个大懒腰,放在长椅最边上的双肩包咚地掉到了地上。

“那些记录你都看了?”我以为他会生气,可他只是满不在乎地问我,“觉得怎么样?”

“没觉得有什么。”

“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吧。”

“嗯,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你写这些,究竟有什么乐趣呢?”

“所有的人都问我这个问题。不过大家只是随口问问,最终都会从对我的好奇转向对本子上所记的自己人生进行深入思考的。真不可思议啊,是吧?”

“可不是,谁像你似的老是关注别人呀。不管你烦恼也好,寂寞或者生气也罢,没有人认为值得抽出自己宝贵的时间去认真对待的。就连我也一样,对你的寂寞也想装着没看见的。”

“不过,多少有点担心吧?”

“嗯,有那么点吧。”

“当然也有像绿那样的家伙。我觉得要是能像那家伙一样,人生就轻松得多喽。”

一听到绿君的名字,我恨不能把眼睛、耳朵、嘴巴都给封上。片断的回忆像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闯入眼前的景色中,然后一个个砰然破碎,只剩下干沙粒似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积淀。

“别跟我提他。”

我一说,风太满不在乎地笑道:“抱歉。”他这副笑容曾经不止一次地惹我生气。

“不过,这么长时间没见,看你还是坚持把人生搞复杂了之后再去做那些复杂又麻烦的事情,我还是挺感动的。”

“可现在我觉得想那么多太累。我就是少费点脑子也无所谓,只要能活得快乐一点。”

风太转过身来瞅着我。这回没有用观察植物的那种神经质的眼神,而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被找回来后狼吞虎咽吃披萨时的那种表情。

风太捏着三明治外包装的指尖,已经冻得红红的了。

“说得是啊。”风太说着,和我一样抬头朝对面的大楼望去,好像觉得很晃眼,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门开了,穿着制服的公司职员三三两两地上屋顶来了。风太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我肩膀一下,说道:“那我回去了。好好工作。回见。”

“好,回头见。”

肩背大双肩包走出去的风太的背影,一看就是个典型的无拘无束的年轻人。他那健美轻快的身体和头脑里装着些什么呢?他是想让我们去了解他吧。他不想自己告诉我们,想等着我们去问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