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鹰人(第5/7页)

伊肯纳抬头看着奥班比,一脸不知所措。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轮到我了。

“我们杀不了你,艾克,你很强壮,而且个子比我们大。”我觉得自己一定得说些什么,还得尽力显得镇静一些。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我居然握着他的手说:“艾克哥哥,你说我们恨你,可这不是真的。我们喜欢你,超过喜欢其他任何人。”

我的喉咙有点儿发热,我尽量保持镇静:“我们喜欢你,甚至超过喜欢爸爸和妈妈。”

我往后退了退,看到波贾在点头。有那么一会儿,伊肯纳看起来很茫然。我们的话似乎产生了影响,因为我们的视线和他的视线相遇了。这是许多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但他的表情难以描述,非常陌生——我当时的记忆里可没有那样的表情。现在,每当想起他,这张脸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做些什么。他好像被精灵拍了下,惊醒过来,转身急匆匆地进了自己房间,从里面大声说:“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打搅我。你们管好自己的事,别烦我。我警告你们,别烦我!”

恐惧摧毁了伊肯纳的快乐、健康和信仰,又把魔手伸向了他和别人的关系。论起和他亲近的程度,没人比得上我们几个。看起来,他内心已经挣扎了很久,现在就想快点儿了断。他开始用各种手段伤害我们,好像等不及预言实现。在我们试图说服他两天后,我们早上醒来,发现伊肯纳撕掉了我们的宝贵财富:一份登有我们照片的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五日发行的《阿库雷先驱报》。伊肯纳的全身像出现在头版上,标题是“少年英雄带领弟弟们脱离险境”。波贾、奥班比和我的合影被放在伊肯纳照片上方、《阿库雷先驱报》报头下方的一个长方形小框里。这张报纸是无价之宝,是我们的荣誉勋章,比M.K.O.日历的地位还要崇高。有一段时间,伊肯纳为了保住它敢去杀人。那篇报道讲述了他是怎样在一场两败俱伤的政治暴动中护住了我们。那场暴动影响深远,整个儿改变了阿库雷居民的生活。

那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离我们见到M.K.O.不到两个月。当时我们都在学校。猛然间,学校外面汽车喇叭响个不停。我们班上的学生大多只有六岁,根本不知道阿库雷乃至整个尼日利亚已经陷入了动荡。我知道很久以前打过仗——父亲常常在讲别的事情时提到这事。他要是用到了“战前”这个短语,接下来的话往往跟打仗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有时会用“这一切都因为打仗而中断了”来收尾。有时,他训斥我们太懒或者意志不坚定,就会讲起他十岁时的壮举。战争期间,尼日利亚军队入侵他们村子,他们全家都逃进了巨大的奥布迪森林。在那里,他得寻找食物,打猎,照顾和保护他的母亲和妹妹们。只有这种时候,他会真的说些发生在“战争期间”的事。他有时也会用到“战后”这个短语,紧跟其后的句子跟打仗还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学校外面的骚乱和车喇叭声刚传来的时候,我们的老师就不见了。她一走,教室就空了,同学们跑着哭着找妈妈。我们学校是栋三层楼。学前班在底层,其他年级从低到高分布在二楼和三楼。从我们教室的窗口,我看到外面的汽车乱哄哄的——有的车门敞开,有的正在开走,有的停在那儿。我坐在教室里等父亲像别的父亲那样来接我。但他没来,反倒是波贾出现在教室门口,叫着我的名字。我回应后拿起书包和水杯。

“来,咱们回家。”他说着跳上课桌,朝我走过来。

“哎呀,咱们等爸爸过来吧。”我环顾四周。

“爸爸不会来了。”他说着在嘴唇前面竖起食指,叫我安静。

他拉着我的手,带我离开教室。我们在木头桌椅间穿行,这些桌椅在动乱开始前排得整整齐齐,现在已经乱了套。在一张翻倒的椅子下面,一个男孩的保温饭盒摔破了,里面盛的黄米饭和鱼散落在地板上。外面的世界似乎被锯为两半,我们正摇摇晃晃地走在裂口边缘。我挣脱了波贾的手。我想回教室去等父亲。

“你在干什么呀,傻瓜!”波贾叫道,“暴动了,他们在杀人。咱们快回家吧!”

“我们应该等爸爸。”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跟上他。

“不,我们不能等。”波贾驳斥道,“要是这些人冲进来,他们会认出我们是‘M.K.O.四男孩’‘希望93的孩子’,是敌人。我们面临的危险比别人都大。”

他的话击碎了我的乐观想法,我害怕极了。一群高年级学生挤在校门口想出去,我们没朝那边走,而是跨过倒掉的栅栏,穿过学校外面的一排棕榈树,找到了等在灌木丛后面的伊肯纳和奥班比。然后我们一起跑了起来。

爬藤在我们脚下噼啪作响,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灌木丛尽头是条小路。几分钟后奥班比认出这是伊索罗街。

街上空无一人。我们跑过木材市场。平常我们经过时得捂住耳朵才行,因为锯木机的噪声震耳欲聋。许多快散架的大卡车停在堆得像山那么高的锯木屑前面。它们平时跑森林,运输厚重的木材,可现在它们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从这里开始,宽阔的马路被一列有我三只脚那么宽的长栏杆分成了两半。这条路通向尼日利亚中央银行。伊肯纳建议我们去那儿,因为那里是离我们最近的有武装警卫的地方。而且父亲就在那里上班,我们完全可以找到藏身之地。伊肯纳坚称,要是我们不去那儿,下决心要消灭M.K.O.在老家阿库雷的支持者的军政府武装一定会杀死我们。那天,那条路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是逃离大屠杀现场的人们身上掉落的,就像有飞机在阿库雷上空往下丢行李。我们穿过马路,走在一个种了许多树的高墙大院外面。一辆满载乘客的汽车从路上飞驰而过。它刚不见踪影,又有一辆蓝色的奔驰沿着我们的来路驶过来,前座上坐着我的同学莫吉索拉。她朝我挥手,我也朝她挥了挥手,但车子一点儿都没有减速。

“走吧。”等这辆车也不见踪影后,伊肯纳说,“我们不能留在学校;他们认出我们是M.K.O.四男孩,我们就危险了。咱们沿着这条路走吧。”他环视四周,好像听到了我们都没听到的动静。

我看到的暴动的每个令人心惊的细节,闻到的暴动的每种气味,都让我感到死亡是如此真实,我心中充满了恐惧。走到一段弯路上的时候,伊肯纳叫了起来:“不,不,停下。我们不该走大路;这样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