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鹰人(第7/7页)
“你到底说没说过?”伊肯纳嚷道。他没有等波贾回答,直接把波贾推下了椅子。
波贾叫了一声,迅速站起来,愤怒地喘着粗气喊道:“说了,我恨你,艾克,我恨你。”
每当回忆起这件事,我就会疯狂祈祷我的记忆能发发慈悲,就此打住,但无济于事。我总在脑海里看见那个场景:听了波贾的话,有一会儿伊肯纳一动不动,他的嘴唇翕动了好久,才说出“你恨我,波贾”。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话,说完后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微笑着点头,借眨眼收回了一颗泪珠。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犯傻。”他摇摇头,“所以你才会把我的护照扔进井里。”波贾露出惊恐的表情,他想说话,但伊肯纳提高了嗓门,从约鲁巴语切换到伊博语,“我还没说完!要不是你的恶意举动,我早就去了加拿大,在那里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伊肯纳说的每个字眼、每个句子似乎都击中了波贾。他张大嘴巴喘着粗气,几次想开口都被“我还没说完”或者“听着”给打断了。伊肯纳说,后来他还做过几个怪梦,让他疑心更重了。在其中一个梦里,他看见波贾拿着枪追他。听到这里,波贾的脸抽搐了一下,因为震惊和无助而涨得通红。“现在,我知道你有多恨我了。我的守护神可以做证。”
波贾朝门口走去,脚步有些乱。他想离开,但伊肯纳的话让他站住了。“阿布鲁一把预言说出来,”伊肯纳说,“我就知道那个渔人是你。不会是别人。”
波贾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头低垂着,似乎很羞愧。
“所以,你现在承认恨我,我一点儿都不吃惊;你一直恨我。但你不会如愿的。”伊肯纳突然恶狠狠地说道。
他走近波贾,一拳打在他脸上。波贾摔倒了,头撞上了奥班比放在地板上的铁盒,发出很大的声响。他痛得大叫一声,跺着地板尖叫。伊肯纳吃了一惊,像发现自己正站在深谷边缘一样后退了一步。退到门口,他转身跑了出去。
伊肯纳一走,奥班比就朝波贾跑过去,接着突然站住了,叫道:“天哪!”一开始,我没看见伊肯纳和奥班比看到的情形,但这下我看到了:一大摊血已经漫过盒盖,缓缓流向地板。
奥班比惊慌失措地跑出房间,我紧随其后。我们在后院的花园里找到了母亲。她一手扶着锄头,拉菲亚树叶编的篮子里放着几个西红柿,正在跟向她告发我们钓鱼一事的邻居伊娅·伊亚波说话。我们高声呼叫。母亲和那个女人走进我们房间,也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波贾已经不哭了。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脸被沾满鲜血的双手遮挡着。那种诡异的平静让人举得他可能已经死了。母亲失声痛哭。
“快,咱们送他去孔勒的诊所。”伊亚波妈妈朝她叫道。
母亲六神无主,匆忙换上衬衣和长裙。在那个女人的帮助下,她把波贾扛到了肩上。波贾一动不动,眼神空洞,无声地流着泪。
“要是他不好了,”母亲对那女人说,“伊肯纳会说什么?他会说是他杀死了他弟弟吗?”
“天,别这么说!”伊娅·伊亚波呸了一声,“艾克妈妈,就因为这个,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还是小孩,打架是正常的。别胡说了,咱们送他去医院。”
她们一走,我才意识到地板上有东西在缓缓流动,是那摊血。我坐在床上,眼前的情形让我战栗,但更让我困扰的是伊肯纳所唤醒的记忆。我记得那件事,尽管那时我大概只有四岁。当时,父亲那个住在加拿大的朋友巴约先生回了尼日利亚。他曾经答应过,如果回尼日利亚,就会带伊肯纳去加拿大跟他一起生活。所以,他替伊肯纳办了护照,申请了加拿大签证。那天早上,伊肯纳准备跟父亲一起去拉各斯,在那里同巴约先生一起上飞机,但护照找不到了。之前,他把护照放在旅行外套的胸袋里,那件外套挂在他和波贾共用的衣橱里。但到了那天早上,护照不见了。行程被耽搁,父亲很生气,到处乱翻,想找到护照,但就是找不到。要是赶不上这趟飞机,伊肯纳就得重新走一遍流程,申请签证、办理旅行文件什么的。想到这个,父亲火气更大了。正当他要出手教训伊肯纳,惩罚他的粗心时,波贾承认是他偷的护照。他躲在母亲身后,避免父亲揍他。为什么,父亲问,护照在哪儿?波贾身体微微发抖,说:“在井里。”然后,他承认他前一天晚上把护照扔到井里去了,因为他不希望伊肯纳离开他。
父亲狂奔到井边,发现护照被撕成了碎片漂在水面上,没法拼回去了。他双手抱头,浑身发抖。然后,他像猛鬼附身般伸手折断一根橘子树枝,朝屋子的方向奔过去。他正要揍波贾,伊肯纳站了出来。他说是自己叫波贾把护照扔到井里去的,因为他不想抛下波贾一个人走;等他们两个都再长大一点儿,可以一起去加拿大。我后来才知道他撒谎了(连我们的父母也是后来才发觉),但当时父亲被伊肯纳的解释感动了。这种兄弟之情在伊肯纳蜕变之后却变成了他眼中极端的仇恨。
那天下午,母亲带着波贾从诊所回来。波贾看上去像是变了个人。他后脑勺上的伤口垫了棉花,用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血还是渗了出来。我的心一沉,不知道他失了多少血,伤口又有多痛。我努力想搞明白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但我做不到;算清楚这些事情可不容易。
那天下午波贾回家后,妈妈就像一条遍布地雷的路,谁不小心走进她周围三厘米以内的范围,她就会爆炸。做晚饭的时候,她开始自言自语。她抱怨说,早就叫父亲向上面申请,要么调回阿库雷,要么我们搬家去约拉,但他就是不申请。她还说,她再也看不懂伊肯纳了。摆晚饭的时候,她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张的。我们各自拉开一把木头餐椅坐下。摆好最后一样晚餐用具——一个供大家洗手用的大碗后,她呜咽起来。
当晚,家里一片寂静,空气里弥漫着恐惧。奥班比和我早早回了房间。戴维不敢跟着心情不好的母亲,也进了我们房间。入睡前,我一直竖着耳朵捕捉伊肯纳的动静,但什么也没听到。其实,等他的时候,我心里同时暗暗希望他第二天早上再回家。一个原因是,母亲正生着气,要是他撞在了枪口上,谁知道她会做些什么。另一个原因是,波贾从诊所回来后宣称他受够了。“我发誓,”他按我们那里发誓的惯例舔了舔食指,“我不会再让他把我关在我自己的房间外面。”之后他言出必行,睡在了他俩的卧室里。要是伊肯纳回来,在卧室看见他,会发生什么?我怕波贾会报复,因为他受了大委屈。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我还在琢磨,毒液在伊肯纳身体里渗透到了什么程度,他最终会变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