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跑步(第5/10页)

我知道廖老师看了比赛,而且我猜想她跟我的感受一样。对比赛中糟糕的体育精神,我的学生觉得很不好意思,而且他们告诉我说那裁判在校园中的名声很烂。他因为老打架而臭名远扬——有一次他用一把刀子威胁一个管理员。他的老婆最近跟他离了婚;传言说他老打她。然而学校没法将他炒掉,因为在传统的共产主义体制下,工作保障乃是允诺给所有的国家员工的。

我老实回答了廖老师,告诉她我觉得比赛没什么意思。

“那个裁判,”我说,“是个坏蛋。”这是个常用的侮辱:坏了的蛋。

“不对!”廖老师说。“这不是他的问题——你错了。而且你不该批评裁判。”

对我来说这是伤害再加上侮辱。我想要告诉她:篮球里没有升调降调,你根本没没资格判断。但她还有话说。

“你的运球错了,”她说。“那就是他惩罚你的原因。你是这么做的——”她作出手势来,向我展示我如何运球。

“不对!”我说。“这根本不是我的动作。我的运球方式跟在美国时一样。那裁判不喜欢外国人。而且他不懂篮球。”

“不对!在这儿你不能像在美国那样运球,因为NBA的规则不同。那就是问题——你习惯了美国那种打球方式。”

她说着,希望有技巧地结束争论,因为她察觉到我被惹烦了。但我已听过太多的“中国方式”,而且我不想上一堂关于中国特色篮球的课。

“篮球是美国的运动”,我说。“我们制定规则,我了解规则。那裁判就是不喜欢外国人。”在我说完后,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蠢,而我还可以继续说:我们美国人学一门语言学四个月,就足以传达我们的傲慢了。但我没有这个词汇,而且无论如何我们两人都想谈点什么别的。我们复习了去机场的课文,没人再提到篮球。

跟孔老师上课要单纯多了。他跟廖老师每周更替。他不那么倾向于说不对,部分因为他有点懒,但也因为那个学期的斗争慢慢教会我们把彼此当人看。最后他成了我的第一个真正的中国朋友——第一个以中文看待我的朋友。而即便在那早期的日子里,在我们发展出真正的友谊之前,我能看出他的兴趣在生长。他有时会问我关于美国的事儿,在我的中国词汇范围内,而且我察觉到一旦有了机会,他有许多想问。当然,在我的汉语能跟上我的思路后,我也有些问题想问。

我们在我的餐厅里上课,当太阳升起在插旗山肩的时候,早晨光线温暖。我们边学习边喝茶——茉莉花茶,在热水的表面,小小的干瓣像开放的莲花一般展开。在他喝前,他向茶杯轻轻吹着气,让花叶漂去一边,这是我在课堂上学到的另一些东西。如果他不小心啜到一口叶子,他转过头去,轻轻吐到地上。那个,我也学到了——我喜欢住在一个干部公寓里,还可以向地上随便吐。

在十二月的一个晴朗下午,我备课时,听到了底下广场响亮的音乐声。这没什么出奇的——校园的扬声器总是播放噪音。但今天我从阳台往下望去,见到一批人聚集在礼堂前,我知道有些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阳台可以垂直望向广场,一切都很清楚。一条横幅展开,挂于台阶之上。我认不出其中大多数的字眼,但有些还是可以的:“安全”,“环境”,“和平”。一排椅子在横幅下现身了。蓝布铺在了桌子上;茶杯放在布上。麦克风出现了。

我曾见过这种安排——这是给干部们安排的区域。很快,六个人拾级而上,坐到了桌边。我眯起眼想看清他们是谁,但认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见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但在涪陵许多人都身着制服。

发言开始了,一直传上了我的阳台。群众聚集在礼堂台阶的底端——主要是学生,也有从大门外周边社区来的人,年老的农民,抱着婴儿的妇女。他们安静聆听着,从他们的沉默中,我能看出这是个严肃的事件。讲话声在广场上回响,我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孔老师来上课了,他把书放在餐厅的桌上。“很吵,”他说,微微笑着,我也同意——声音太大了,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第31课上,那关于坐火车去桂林的描述,不需动脑,好没意思。我们走到阳台上,观看人群。现在有好几百人在那儿听着讲话了,而且我能看见成群的学生从教学楼冲下来。

“所有的学生都不用上课了,”孔老师说,我问他此事件为何。“他们要判决两个人,”他说。“这是个公开判决。”

我没学过这个词,而他对我做了解释直到我大致明白。我回到餐厅再翻翻字典——“判决:裁定,裁决。”他们在一个礼堂前面做一次公开的审判。

“他们是学生么?”我问。

“不是,他们从江东来的。”

我问他们干了什么,孔老师解释道,江东那边的人跟体育生之间有一系列的殴斗。江东是城里一个粗野的部分,一个衰败的沿河区域,有许多的小店铺和锈迹斑斑的仓库。在三峡大坝建立起来后,江东许多地方将消失在水面之下,而大概很少有人会怀念它。它那肮脏的道路叫人心情抑郁,而那些居民,大多数都很穷,把师专的学生看作享有特权的外来者——被宠坏的孩子们,六七个人挤一间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宿舍,清洗他们没有暖气的教室,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做强制的锻炼。在四川,市民和大学生的紧张关系,和其他事情一样,只不过是相对的贫富而已。

近来,这种敌意变得丑陋了;有些江东的男人在打斗中用了刀棒,有两三个学生受了伤。我从我自己的学生那儿听说的,他们在日志中写道,在一个周末的夜里,有两个体育系男生受了伤,而他们的朋友们转回宿舍求援。在他们收集武器的时候,警察到了。

“没人受了很重的伤,”孔老师说。“但他们要给学生们显示说学校是安全的,所有今天来了个公开判决。”

干部们结束了发言,群众们在充满期待的沉默中等待。两个男人出现了,夹在警察当中。他们穿着廉价的衣服,双手反铐。警察将他们押着,走到礼堂台阶的一半位置,让他们站在干部和群众之间。两个男人的头低着。学生们往前涌;在后排,站着农民和怀抱婴儿的妇女。每个人都很安静。作为背景,从乌江那边,我听到江船低沉的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