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逆流而上(第8/11页)
一个小时后,我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我发现亚当与王东梅很大声说着话
“你没结婚!”亚当说。
“我结了,”她笑起来。“我两个月前结的婚。”
“你在开玩笑!”
“是真的。”
“但你从来没提到要结婚的事!”
“你没问过。”
“不是真的吧——你在骗我。”
但她看起来很真诚。我转向钱曼丽。“你结婚了么?”
“是的。”
“我不敢相信!”
“是真的,”她笑着说。她挂着个舒服的笑容,黑眼睛非常漂亮,我意识到,在涪陵,一个这样的女人不可能过了二十五还不结婚。如果我不那么想的话,我就是个傻子,永远。
“你的丈夫在哪儿?”我问。
“他在家。”
“他在干嘛?”
“我不知道。可能在看电视。”
王东梅那边也是一样。她们两人都是新婚,在周五晚上,把丈夫丢在家里,跟外国人上街。
我向亚当扫了一眼。晚上开头时,我们答应了女人们我们不说一句英语,而现在,我们也没必要说了;我们两人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不论在这城市生活的某些时候多么舒服,生活依然并非正常,永远也不会。那总是涪陵一部分的魅力所在,现在也没理由为之而惊讶。
我们又待了两个钟头。吃火锅的好处,就是时间很长——这是慢悠悠,懒散的一餐,在一个温暖的夜晚,人行道上,感觉完美。餐馆有冰啤酒,我们叫了几瓶来。每个人都享受这时光。在晚饭后,我们走路送女人们回家。我希望她们能邀请我们进去,这样可以碰见她们的丈夫——有点像高中时见到女孩的家长。但她们只是微笑着挥手道别,而我们搭了的士回学校。
廖老师怀孕了;她的预产期在七月。六月时,她请亚当与我吃了顿告别饭。她送了我们她公公写的书法,他很因此出名的,而我们送了她几件婴儿服。
几天前,学校领导办了酒宴,请了我们全部四个老师跟家教。王先生,外办的代表,总是喜欢拿亚当跟我的中文来取乐,故意拖长了调子说话,还指责我们听不懂。宴席上他坐在我身边,一直嘲笑我,直到最后廖老师厉声阻止了他。
“何伟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我们一年前就学过了。你不需要那样对他说话!”
王先生轻轻笑了,跟平常一样;但这一点他已经明白了,而看到这个小小的怀孕的女人教训那干部,带给我极大的快感。它让我想起她曾经在一年前的课上维护李鹏——同样都是以这种强烈的骄傲感,尽管我被间接地跟李鹏联系到了一起,我还是很高兴去分享她的忠诚。
她知道我不喜欢王先生,因为在春天时,我很坦诚跟她讲了我对外办,对英文系的感受。廖老师给我布置的最后作业就是去总结我在涪陵的生活经验,而我花了两堂课在做那个。我很直白——我告诉了她我不喜欢的事情,行政管理的琐屑,城里面人们嘲弄的叫声,而她一次也没有尝试为之辩护。但我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谈论那些良好经历上,我说,至今为止,我最好的体验,就是学习中文,以及跟城里的人交往。我告诉她,对于她跟孔老师把他们的友谊,他们的耐心延伸到我的身上,我特别怀有敬意;其他人是做不到像他们那样的。
那些课程在五月份结束了,因为她怀孕的缘故。我的办公室在教学楼的六层,而我强烈建议道,我们最后的家教课,应该在她家,或者别的较为方便的地方。她不是个身体强壮的女人,而爬那么多阶梯到我的办公室很累人。
但到了最后,她还是非常中国——只有在我的办公室碰面才是对的,我们得在那儿上课。这跟怀孕,跟楼梯没关系;事情就该那么进行。这是中国人的方式。
在五月初,我们上完了最后一课。她努力爬上楼梯,喘着气,我给了她几分钟时间来恢复。就跟许多的中国女人一样,在怀孕期间,她身体的大部分依然很瘦——好像有人缝了个大包裹到她肚子里了。最后她停止喘气,我们开始上课。
三十分钟后,她突然挺直身体,大口喘气,冲出了门外。我能听见她在门外的痰盂里呕吐,然后匆忙冲去了洗手间。
我等着她回来。一年前,我会以为她将取消课程,但我现在更了解她了——我们会完成两个小时的课程。我知道她回来时会怎么做,会说什么。而且我知道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女人沉静的自豪与坚韧,它从令人恼火,到了今天让人钦佩,甚至慰藉。
五分钟后,她回来了。她笑着,红了脸,说,“对不起。”
“你想要中止课程吗?”我问。
“不。没事——在上午这个时候我经常有点恶心。”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今天不用继续。”
“没事,”她坚定道。“现在——请继续说我走之前你说的。”
我照办了。
通过给洛杉矶时报写的几个故事,我挣了点钱,而我把它们捐给了涪陵的天主教堂。我知道李神父一直在找钱,想给院子里一面新墙绘上壁画。我捐钱的时候,他谢了我。
“谢谢你一直对我很好,”我说,握了他的手。我们坐在他的办公室内,墙上挂着毛与邓的画像。李神父紧紧握着我的手。
“你走后,我们会记得你的,”他说。“我会给你念一次弥撒。”
“谢谢,”我说,然后我想起来。“你能为我外祖父念一次弥撒么?”
“当然。在这儿写下他的名字。”
他递给我一张纸,我写下了他的名字:弗兰克安塞尔木迪兹。安塞尔木是他成为本笃会修士后给自己取的教名。我小心写下了,把纸递还给神甫。
“当我外祖父年轻时,他曾在罗马做过修士,”我说。“他想要来中国的。”我曾经对李神父说到过他,然而现在我重复一遍,觉得这很重要。
“罗马是个非常美丽的城市,”神甫说。
“是的,”我说。“我曾经去过那儿。”
“我从没去过,”他说,对自己笑笑。
“我外祖父没成为一名神甫。但我想,如果你在涪陵这里给他念一回弥撒的话,他会很高兴的。”
“我会的,”李神父说,点着头。
“非常感谢,”我说。“我会找个时候回来,看看那面新墙。”
“这里永远欢迎你。”
他陪我走入了庭院,这里的高墙挡住了外面城市的噪音。花儿在四个现代化的标语牌周围开放。这是个炎热的下午。我想着我的外祖父与这个老神甫,突然间,非常伤感,我说不出话来。沉默中,我握了他的手,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