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逆流而上(第10/11页)

我对我的和平队中国“服务”从来没有理想化的幻想;我不是来这里拯救谁,或是给这城市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如果要说有什么的话,我很高兴在我的涪陵两年生活中,我没有建设什么,或者组织什么,也没有给这地方带来任何重大的变化。我做了一名教师,在我的课余时间,我尝试尽可能地了解这座城市,及其人民。那就是我工作的范围了,而我对那些角色感到舒服,也察觉到了它们的局限。

但现在,我发觉自己在想着,从那些天的讲课中,是否有什么东西留下了来了。我希望我的学生们那个记得那首弗罗斯特的诗,或者我们学过的别的东西。可以小到某个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或者莎士比亚诗中的一片银色——但我希望总有些东西被记住。我希望他们能够在意识的某个角落里保留一些东西,而在其单纯之美中,他们会发现一些稳定而真实的东西。那是我对文学所抱有的信仰:它的真是持久的,不受日常生活的挣扎所困扰。但同时,那里也总有些启示,而有些时候,一首“NOTHING GOLD CAN STAY”这样的诗,面对涪陵这种地方的严酷现实来说,仿佛毫无用处。

我想了一阵,然后我回去批卷。我并没有任何答案;在最后,我只能做最善意的希望。我想,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好好地过。当然琳达会好的,而莫金钱也会好的,而威廉姆斯杰弗逊弗罗斯特也会好,安妮也是,她去深圳工作了,而我的中文老师们也会好,在学生之家的那一家人也是。大多数人们都会继续生活,做到最好,而大多数的孩子也会比他们的父母做得更好。那真的就是你所能希望的了。也许苏三的情况会不太好,但对此无能为力,就好象珍妮,丽贝卡的情况一样,她们已经失去了她们的人生。没办法。

几天后,吉米给了我一卷磁带,问我能否把所学过的诗歌都录下来。他是最活泼的男孩之一,然而他从来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学生;通常,他会坐在教室的后排,对任何人说任何话,都低低念着“雅虎”,或牙刷。但他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之一,现在,我被他的请求打动了。

“我特别想听你念‘渡鸦’”,他说,“还有任何莎士比亚的诗。这样我可以记住你的文学课。“

我告诉他我会在晚上录这卷带子。

“还有,在你念完诗歌后,”他咧嘴笑道,“我想让你念出所有英文中的脏话,把它们也录下来。即便有些是你没有教过我们的,我也想你录下。我会非常喜欢那个的。也许其他的学生也会拷贝它。”

分了两次,我才录完我们所学过的所有的诗。在那之后,亚当跟我花了五分钟时间,对着录音机大喊着脏话,然后我把磁带交还给吉米。他也会没事的。多数人都会那样。他们都是强韧的,可爱的,有笑,有泪,像那样的人总能存活下去。那不能算是金色的人生,但也许正因如此,它会长存。

我坐快船,逆流往重庆,离开了涪陵。那是一个温暖,下雨的早晨,在六月的尾声——长江上厚厚的雾气好似脏脏的灰色丝绸。一辆学校的车把亚当与我送到了码头。城市急速掠过,在雨中,灰暗,熟悉。

前一天夜里,我们最后一次在学生之家吃了饭。他们刻意为了我们,把店开到很迟,因为整晚我们都忙着跟人打招呼,说再见,最后,坐在那儿吃着我们的米粉,感觉很好。我们跟女人们开着玩笑,说着下个学期要来替代我们的新的洋鬼子,说多么容易去骗他们。

几天前,黄能,家里的祖父,跟我谈到了离别。

“你知道,”他说,“当你回到你们美国,那儿不会跟这里一样。你不能走进一家餐馆,说,‘我要一碗抄手。’没人知道你说什么!”

“是的,”我说。“而且我们在美国也没有抄手。”

“你必须用你们英文来点菜,”他说,“你不能跟那儿的人说我们中文了。”然后他笑了——这是个很滑稽的概念,一个既没中文也无抄手的国家。在我们最后一餐后,全家人在门口站着,挥手道别,他们站得直直的,带着紧紧的中国式的笑容。我猜想我看起来大概也是那样——两年的友谊也被收藏进了我的嘴角。

在上午,我们跟桑尼与诺林说再见,她们两人都有上午的课,然后我们去了码头。有些学生那个上午没事,来给我们送别,同行的还有傅主任。中国人的告别从来都不那么舒服——没有拥抱,很少话语,眼泪尽可能忍住。我们很笨拙地握了手,上了船。

水翼船相当拥挤。电视机上放着卡拉Ok带子,我们在码头那儿呆了有三十分钟。外面下着雨,而学生们一直等着。要向朋友表示敬意,你得看着他离开,直到他彻底不见了,无关天气如何。

望向江面,他们中多数人都在哭。莫金钱靠着码头边缘一根黑色铁杆上。威廉姆斯杰弗逊弗罗斯特望向白山坪,而罗杰蹲在一根绳子边。卢克靠住一面墙。还有其他人——查克,迪亚兹,刘易斯,理查德,DJ。他们的眼睛红红的,而他们尽可能收敛住自己的表情。

我看着他们站在雨中,心想他们的未来会是怎样呢。威廉姆斯杰弗逊弗罗斯特会去浙江一所私立学校教书;刘易斯会回到偏远的乡下教书。卢克会在十月结婚,在国庆日。这是一桩安排好的婚姻,他从来没跟未来的新娘呆过多少时间,但他是一个农民的好儿子,他不会违抗父母的意愿。

船驶出了岸边。学生们站在码头上,一动不动。在他们身后,城市升起了,在雾气中,晦暗不明。跟往常一样,在江上我是用一个外来者的眼光看它:它看起来很大,很不人性,难以透视。很难想象,过去的两年里,这里曾是我的家。我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再见到它,而它又会如何变化。船驶入了长江的心脏,面对江流。

大江还是它恒常的模样。它不像这里的人,在过去两年间,在我眼里已经有了许多的变化。他们现在要走他们各自的,不可预测的道路了,即便他们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定格——做抄手,上课,在码头上站着,一动不动。但在江上就不同了,我跟长江的关系总是简单的:有时我顺着水流,有时逆着它。往上游走要慢点,而往下游去要快些。那就真的是全部了——我们交错而过,然后朝着自己的方向而去。

最后,我不再去为将来或者过去而担忧,我只是最后一遍看看这城市。建筑是灰色的。因为夏季的雨水,乌江口很宽阔。一条舢板船优雅地靠近江滩。插旗山隐在雾气中了。我们船加了速,逆着稳稳的江流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