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间人(第5/8页)
我主要是去雅宝路上的餐馆吃饭,这儿是记者站到我家的必经之路。雅宝路是俄罗斯人的地带——从前苏联和中亚地区来的商人都聚集在这儿,做批发服装的生意,这些服装都是中国工厂制造的。对于一个希望避免受到关注的白人来说,雅宝路在我家附近的一带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也并不能轻易地混入人群之中。大部分俄罗斯人身材高大魁梧,虎背熊腰,往往鼻子是歪掉的,很显然是以前被打断过。他们的眼窝像被什么重东西压得直下陷——可能是生意上的压力,可能是伏特加酒的后劲。他们把现金装在一个塑料小袋中,用皮带捆扎在鼓鼓囊囊的肚子下。
这一带主要是俄罗斯商人的交易地区,然而也有其他的少数民族在雅宝路出没。这儿多数的餐馆和商店都是汉人开的,还有一些是当地的穆斯林开的。在轰炸事件过后,我发觉这些穆斯林开的餐馆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中国人在那儿吃饭,他们故意来找麻烦的几率要小很多。而穆斯林大概不会对北约在科索沃的军事行动感到愤怒。
有一天晚上,我走进了一家小小的穆斯林饺子馆。当我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吃饭的人中止了谈话。有三张桌子坐的是汉人,另外一张坐了两个维族人——维族是中国的一个少数民族,基本上信奉穆斯林教,起源于新疆的西部。我大概认得其中的一个维族人;过去我曾在附近的其他餐馆碰见他,但除了一句简单的“你好”,我们就没说过什么了。在雅宝路有很多维族人,通常他们做贸易的中间商。从一个中国人的角度来说,有些维族人看起来就跟我一样,都像外国人。
我一个人坐下来,叫了些水饺和一瓶啤酒。女服务员拿着啤酒瓶和那一碟水饺走过来,向我微笑。没过多久,就有一个中国人说:“你来自哪个国家?”
我回答了他,然后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发问的那个人继续问道,为什么美国人必须要担当世界警察的角色;另一个吃饭的人开始说起关于鸦片战争的事。还有一个人开始喋喋不休,说的就是那个无法避免的话题——科技。
“既然美国是这样发达的一个国家,它怎么可能说此次轰炸是一桩意外呢?”他说。“他们竟然宣称是用了一幅旧地图的缘故——岂有此理!”
我承认我对这些事情同样感到疑惑不解,然后我就想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水饺上去。那个男人再次重复他的问题。“美国人可以从太空上看到任何的东西,”他说:“有这样先进的科技,怎么可能搞错了轰炸的地点?”
我双眼盯着眼前的水饺,希望这个人会感到问下去很无聊。他还要说什么,那个我认得的维族人开口了。
“有这样先进的科技,”他说:“美国怎么可能只杀掉三个中国人?”
餐馆里变得十分安静。这人问维族人他是什么意思,维族人笑了。“我只是想说,如果美国是这样发达的一个国家,有这么先进的科技,”他说:“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他们可以杀掉不只三个中国人。”
“废话!”其中一个中国人嚷嚷:“你说的全都是废话!”
然而维族人还在继续说。“不要把自己弄得像白痴一样,还相信电视上所讲的一切。”他说。“如果美国人想杀中国人,你现在就已经死掉了。”
其他人纷纷反驳他,争吵持续了10分钟。被遗忘在一边的我,安安静静地吃完我的水饺,付了帐单。正当我要离开的时候,那个维族人走过来,介绍了一下他自己。他在一张小纸片上草草地写下了名字和手机,并邀请我有时间和他一起来吃晚饭。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我们。当我走出饭店、踏进夜色的时候,饭店里的争吵声再次响起。
那一个春天,我和他有定期的会面。我会打他的手机,和他约时间一起在雅宝路吃晚饭。我俩从来都没有去过彼此住的地方。对于住所,我们都太“骄傲”了。他就在那个饺子馆旁边租了个房间,相当简陋,他要到街对面去上洗手间。我的也好不了多少;每次我的洗手间堵塞的时候,我就要走去街那头的瑞士酒店。我们说的话也不是很多,但我们的交情来自于一个事实:我们都害怕晚上要回家去。
他的名字叫做波拉特(Polat),在雅宝路,他靠赚取差额来做生意。像很多维族人一样,他语言能力很强;新疆是这个国家种族最多的地方。在那个地区,除了汉族以外,一共有13个民族聚居,维族人有8百万左右,是那儿人数最多的少数民族。(这个民族叫做“维吾尔”,在英文里,有时会写作“Uyghur”。)波拉特会说维语、汉语、俄语、乌兹别克语、哈萨克语、吉尔吉斯语和土耳其语。他靠自己的语言技能,在中国批发商和外国商人之间充当中间人,替他们谈生意;他也在黑市上兑换美金。有时,他一次就兑换好几万美金,赚取百分之十的佣金。不过,私下的现金交易是非法的,要转移如此大笔的现金也是危险的事情。1999年,有两个维族钱商就在雅宝路遇刺身亡。波拉特情愿做一些名牌服装的生意。
他四十五岁左右,从1990年就开始做生意了。起初,他全世界到处跑,常常是在中亚地区: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那些年头,一般的中国人要拿到护照和签证是很困难的事,不过波拉特学会了如何通过适当的贿赂拿到他适当的文件。他在土耳其呆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儿的语言与维语很相近。他去了巴基斯坦,那儿的生意很糟糕。有一次,他试图把新疆葡萄从西藏运到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去,然而在尼泊尔边境他被季节性的大雨困住了,葡萄都坏掉了。伊朗是另外一段不愉快的回忆:德黑兰的一个艺术品经销商和波拉特说,他可以靠卖伊朗发现的古代中国画赚很多钱,波拉特被他说服了;然而后来波拉特才知道那些画既不是古代的,也不是中国的。那次买卖波拉特损失了一笔钱,然后他就开始专门从事服装贸易了;但要牵涉到外出旅行的事情也总是会有风险。1993年,在存款已经累积到1万美金的时候,他把绝大部分的钱都押到了一次陆运的货物贸易中,那次所运载的货物是中国制造的衣服,目的地是哈萨克斯坦。他的钱都没了。有虫子钻进了装货的木板箱。
1997年,波拉特来到了北京,开始在雅宝路上做一名中间商。这一带已经成了黑市服装批发商的交易中心地带,那些衣服都是中国东部和南部的工厂生产出来的。外国牌子在里面最受欢迎:乐斯菲斯(The North Face)、耐克(Nike)、汤米·席尔菲格(Tommy Hilfiger)。通常,批发商们卖的是冒牌货或者工厂的废品,然而只要标签看上去像真的,就没什么关系。诺蒂卡(Nautica)、阿迪达斯(Adidas)、天伯伦(Timberland)。这些牌子的便宜货在俄罗斯和东欧卖得很好——只要中亚广阔的地带边界之间总是模糊不定,而外来者永远都分不清那儿的少数民族。哈萨克人,乌兹别克人,塔塔儿人——他们全都到雅宝路来了。雅宝路一带基本没什么女性出没。街头瞩目的那些女人是妓女:俄罗斯人、蒙古人、汉人;当商人们快谈好一场生意时,她们就在餐馆外头慢慢地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