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夜之城(第7/8页)

艾米莉对到深圳来的生意人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那些台湾人。她的男朋友朱云峰最近辞掉了首饰厂的工作,到了一家新的工厂,那儿的台湾老板对工人们很好。然而艾米莉认为,像这样的老板只是个例外,绝大多数的老板都是剥削成性的色鬼。艾米莉说,一年前她老板在台湾的公司倒闭了,然后不无嘲弄地说:“那些人全都是在其他地方生意失败的。”

当我问到政治气候的问题,艾米莉说深圳的政治约束要比她的家乡少得多。但她也指出,这儿的劳工情况可能造成了同样效果的限制。“老板们取代了政府,控制着一切。”她说:“可能这都是一回事儿。”

艾米莉说到邻近城市一个台湾老板的手袋厂时,表情特别激动。像关外大部分的工厂一样,这家手袋厂的工人一周工作6天,但更过分的是,老板规定平时工厂大门要上锁。除了周日以外,工人无法离开工厂。

“那肯定是不合法的。”我说。

“很多工厂都那么做。”她说:“他们那些人和政府关系很好。”

艾米莉有个朋友在那家手袋厂工作,那儿的台湾老板命令每个员工在生产线上工作至午夜,每当发现有员工表现出疲惫的样子,老板就冲他大声叫骂。有个工人抱怨过,老板就开除了他;那个工人要求领回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老板找人来把他打了一顿。这个事情激怒了艾米莉,她决定必须要有所行动。我问她是不是去找了警察,或者去找其他的政府机构,还是说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记者。

“都不是。”她说:“我给这个老板寄了封信,里面写着:‘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我还画了一副骨骼在里面。”

我不懂“骨骼”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艾米莉就把那两个字写在手掌上给我看——中国人要说清楚一个词时,常常这么做。但我还是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最后她把她的碗筷推到一边,在桌子上画了个草图。

“一副骷髅?”

“是的。”她说:“我画了一副骷髅。不过我没写我的名字。我的落款是:‘一个深怀不满的员工’。”

她咯咯地笑起来,用手捂住了嘴。服务员过来清理了我们的桌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从前在涪陵的时候,我的写作课上没有包括“死亡威胁”这一项。最后,我问道:“那封信起作用了吗?”

“我想它有一些帮助。”她说:“那家工厂的工人说,老伴收到信后非常恐慌。之后他对工人好一些了。”

“你为什么不向警察投诉呢?”

“没有用的。”她说:“那些老板全都有关系。在深圳这个地方,每样事情你都只能靠自己。”

吃完饭后,艾米莉问我:“你想看一些有趣的东西吗?”

我们走上了一条小路,那条路通往市中心。路下面是条小溪,在黑夜里缓缓地流淌着。这条路两旁没有路灯,但路边站了好几十个男人。他们手里拿的烟发出橘红色的光,像暗夜里的萤火虫。我问艾米莉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找妓女呢。”她低声在我耳边说。不一会儿,有个女人走过来了,她走得很慢,边走边东张西望;有个男人迎了上去,和她说话。两人谈了一会儿,那个男人走开了,重新站回到黑暗的角落,那个女人继续往前走。艾米莉说:“你想不想看看,如果我把你单独留在这儿,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不想。”我说:“我们走吧。”

那一晚我住在朱云峰的公寓里,那公寓就只有一个房间。他现在的工作允许工人独自租房子住,这也是朱云峰离开那家首饰厂的其中一个原因。他赚的钱比艾米莉多,但他很节省,那公寓也是很简陋的。附近的房子贴满了写着黑体字的传单,那是私人性病诊所的广告。他住的那栋楼里楼道的墙上也贴着那样的传单,我们跟着那些传单一路走到4楼,就到了朱云峰的公寓。墙是还没上完漆的,天花板剥落,水管还没造好。热水器还未安装好。像关外无数的东西一样,这栋楼还未完工,看起来却像是已经废弃了一般。太多东西等着要兴建,承包商们在一个地方搭好了基本的架子,就马上转战到另一个地方去。我发现,这地方只有一种东西是真正完工的,那就是工厂的产品;不过这些产品一做完就马上要出口到国外。

朱云峰的公寓里最主要的家具是两张铺着藤席的木床。墙上没有任何装饰。他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个热水瓶和一堆书。他如今的工作是为工厂做模具,那家工厂生产一些销往国外的家用工具。

夜里,艾米莉走了以后,朱云峰和我聊了一下他的新工作。他说希望自己像他的女朋友一样,有学过英语。我看得出来,他对艾米莉很是钦佩,我也知道,他身上有种东西,让艾米莉觉得很有安全感。有一次,艾米莉很直接地告诉我说,朱云峰长得不帅。她说的是实话:朱云峰的脸上有许多痤疮留下的疤痕。但他的朴素、直白吸引了艾米莉。关于男人,艾米莉有一套“帅哥不可靠”的理论。

我的第2次中国签证之旅安排在十月份,十月是那一年很重要的一个月:十月一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按照传统,每逢重大的周年庆典,中国就要在首都举行阅兵式,由国家主席现场检阅:15周年庆典是毛泽东,35周年庆典是邓小平。40周年的时候没有举行这样的游行庆典,1989的北京市民那时候看了太多军人了。不过,如今风平浪静的十年已经过去,轮到江泽民来检阅他的部队了。

首都为此整个夏天都在紧张筹备。天安门广场被栅栏围了起来,要重新粉刷,长安街上的好些建筑也重新装修了门面。8月16日的夜晚10点30分,我上司伊恩和我吃过晚饭,乘坐出租车回记者站,途经长安街时,忽然整条街道上都响起“圣母颂”的甜美乐音。交通全慢了下来:汽车司机摇下了窗户,骑自行车的人停在了路边。每个人看上去都一脸迷惑的样子。第二首歌响起了,是“圣诞歌:火上烘烤的栗子”;此时我们才意识到是有人在测试阅兵式使用的新的扬声系统。

第二天下午,忽然出现在街头的,是一辆接一辆的坦克、运送部队的装甲车、还有自动推进的导弹发射器,它们经过长安街,往西面的天安门广场开去。事先没有任何形式的警示。那一天,北京的晨报上发布了不起眼的声明,告知市民市中心有些地区将进行交通封锁,时间是下午4点30分至凌晨2点,但报纸上并没有提到这些部队的武器设备。当时我正在记者站剪报纸,当我听到外面巨大的轰鸣声时,我马上跑了出去。沿路站着一列的军人,把目瞪口呆围观的群众挡在身后。父母们让孩子坐到肩膀上,好让他们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