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今夜你并不寂寞(第6/8页)
几周后,工厂里的另一个年轻女人开始违反宵禁的规定。
不久以后,工厂老板把生产线上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工叫到自己身边,任命她为“私人秘书”。那个女工来自湖南,只有18岁。艾米莉告诉那个女工要小心她的老板,还把老板那些风流逸事都告诉了她。最后,工厂老板把艾米莉找来,为此事和她对质。起初,他还是拐弯抹角地说话,问艾米莉说其他人都怎么评论他。这一招并不管用,于是他进入了正题。
“你是不是跟其他工人说,我很好色?”老板问道。
艾米莉回答:“对啊。”
老板干笑两声,假装在开玩笑;不过事实已经很明显,他不想再让艾米莉留在自己身边了。艾米莉利用空余的时间开始找工作,不久,她在一家托儿所找到了一份老师的工作。那家托儿所还是在关外,不过那儿没有台湾老板,没有工厂宿舍,也不用上夜班。艾米莉会在托儿所里教英文。
6月,她辞了职。工厂老板批评了她。“你变了。”老板说:“你曾经是个温顺的女孩。自从你找了个男朋友以后,你就变了个人。”
“我没有变。”艾米莉说:“我只是认清了你这个人。”
那一年夏天,深圳就要20岁了。这座城市在1980年8月被指定为“经济特区”,如今它的发展正处于关键的时刻。中国正在为加入世贸组织做准备,这意味着,对深圳工厂的一些税收减免政策要结束了。而中央政府里总是不缺反对经济特区的声音,有好些手握大权的官员认为,特区的特殊优惠带来了贪污行贿的现象。2000年,深圳副市长由于涉及一宗房产诈骗案而被捕。
深圳当地的经济仍然蓬勃发展,不过近年来发展速度有些放缓。过去,一些亚洲国家如南韩、台湾,都曾经发展过类似的“特区”或“特别城市”,一般以出口加工业闻名。这些地方自有一套发展的规律:起初,劳动力密集型的轻工业兴起,随后大量的工厂迁至内陆,因为内陆的工资水平更低。最终,这些地方转变为高科技工业区,昔日“国家经济引擎”的地位不再。从规划之初,这些城市就注定是兴旺一时、随后衰落,就如同只盛开一回就凋谢的鲜花。
不过,深圳的试验不仅限于经济领域;它影响了社会的其他方面。在深圳20周年生日之前,我去了当地,针对这座一夜之城的历史和文化,访问了一些市民。他们是这么回答的:
“深圳人很勇敢。中国人通常会对新事物怀有疑惧,但深圳人可不是这样。他们愿意去尝试新事物,也愿意冒险。”
“深圳是个没文化的地方。这儿的人只关心钱。”
“这儿的年轻人都很乐观积极,不过中年人就显得有些消极的样子。这是座属于年轻人的城市。”
“深圳和美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美国为人们提供了很多机遇,深圳也是这样。在深圳,你会有拥有一个自由的生活。人们不会对你的私生活指指点点。我来到这儿以后,就觉得整个人像被解放了一样,过得很开心。如果我还留在内地,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婚。”
“人们说深圳像美国的西部,不过这话并不是很准确。美国的西部原来只是缺乏人力去开发,后来它发展兴旺起来的原因是由于铁路的缘故。深圳的成功则是因为政治上的因素,全是邓小平的关系。如果当时邓小平是希望云南做”经济特区“,那么云南也会一下子发达起来的。”
“我跟深圳一样,也是个试验对象。你看我年纪这么小,就自己挣钱生活了!”
“在深圳,没人在意你的过往和你的背景。人们唯一关心的问题就是你的能力如何。你能做到吗?这个问题才是关键。”
我去过好些中国的城市,从来没有一个像深圳一样,给我如此分裂的感觉。围墙分割了工厂的世界,而社会阶层的划分甚至更为鲜明。不同年代的人几乎没有交集,这儿大部分人的父母都留在了内陆。艾米莉和其他居民一样,常常说起“白领”和“蓝领”阶层的区别(她认为自己属于“蓝领”)。胡晓梅是“蓝领”女性中的佼佼者,缪永则属于“白领”。这是个由一个政党所控制的国家,在深圳这个城市,却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属于某个族群;在短短20年内社会能变得如此隔阂,是个令人惊叹的现象。
不过,好些隔阂之处就如同深圳的围墙一样,是人为造成的,实质却不乏共通之处。改革开放带来了整个社会阶层的改变,社会呈现一种上升的流动趋势,然而整个制度仍然让人感觉是未完备的。甚至在美国这样以“平等主义”著称的地方,仍然会有老式的家庭和学校,也会有人选择传统的生活方式。在如今的新环境下,中国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很难去定义个人的教育程度、经验和决断力如何与成功挂钩;“成功”目前仍然是一个含糊的概念。骗子们在这样的大环境里最是如鱼得水,甚至在北京这样政治敏感度很高的城市,也有相当数量专门卖假身份证的人。在深圳,这种特殊的交易成了产业链的一部分。艾米莉在工厂工作的时候,负责处理工人入职登记的事宜;她告诉我说很多工人用的身份证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在当地的一家沃尔玛门前,小贩们叫卖着假的大学文凭,价格不到100美元。一个在深圳卖假身份证的商贩告诉我,他在过去5年用过5个不同的名字。
这个城市看上去有着极强的计划性,一切都井井有条的样子:千篇一律的宿舍和流水线,隔开关内关外的城墙,社会阶层的分裂……尽管如此,仍然有很多来到这儿的人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这座一夜之城意味着很多的机遇,然而很多外来的人离开家乡还有别的原因——他们都是不安分的人。(就像艾米莉说的那样:“心里有些什么东西在召唤。”)
一个年轻的女人来到深圳,可能先到工厂打工,做一些廉价的珠宝;几个月以后再换一份工作。另外一个外来的女工顶替了她原来的工作,表面上看来,一切都没有改变:工厂仍然不断地生产着廉价首饰。不过,你完全没有办法凭此想象,一个人的思想在这种新的环境下是如何改变的。
同样,你也很难判断,究竟20年的历史对这座城市有何意义。20周年那一天越来越近了,当局几乎没有任何庆祝或纪念的意思,领导们没有要审阅部队,工人们也没有假期。中央政治局里没有一个官员出来为此发表讲话。据报道,来自中共内部的指令是,官员们要尽量淡化深圳20周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