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三尖树——末日杂草(第8/13页)

在英国,俄国蓟首次被发现的时间是1875年,地点是牛津郊外的一座花园。它很可能是混在废羊毛肥料中来到这里的。达格南的那一片风滚草是在20世纪30年代被发现的,它的祖先当初可能就躲在从美国福特公司进口的产品中。它们成功萌发和传播的关键在于它们找到了一个与俄罗斯草原或美国西部那种干旱平原极为相似的栖息地。工厂的后面是一片很大的空地,用来堆放铸造厂丢弃的灰烬质地的垃圾。这里是一片温暖、干燥、具有流动性的工业荒原,风滚草见到这样的地方就像小孩子见到了沙堆,再也挪不动脚了。

到1934年时,这个植物群已经有了几百株植物。我们1974年前来拍摄的时候,大部分垃圾场已经被填平,改造成了一个用以停放新出厂的福特车的停车场。但这里留下了一片杂草,而我们去的那天恰好有风——那种沙漠里的微风,于是我们拍到了一组特别的镜头,镜头中埃塞克斯郡的风滚草试图完成它们基因中写下的使命,跌跌撞撞地挤进崭新的科尔蒂纳轿车周围的防护栏。

那时的我对外来植物很有兴趣,一部分原因是它们抵达的方式通常都离奇有趣,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它们对植物秩序的毫不理会、它们那纯粹的机会主义作风。我喜欢那些要么几乎不可能出现、要么十分合宜的杂草毫不挑剔地便把可用空间填满,众所周知,我们的大自然是多么讨厌空白。有时我也担心我的偏爱只是一种经不起推敲的诡辩。我所知道的长在错误地点的植物中最极端的例子,是在医学期刊的一篇文章中读到的,文中有一棵紫花苜蓿竟然在一个病人湿润温暖的眼睑上发了芽。还有一个令人不适的程度轻得多的例子发生在牛津圣十字教堂,那里的一座坟墓上径自长出了一棵颠茄。我倾向于认为,这棵植物应该与1913年沃特福德公墓中一座坟墓上长出的那棵著名的“无神论者的无花果”来源相似。(“无神论者的无花果”这一典故,讲的是当地一名非宗教信徒要求死后躺进棺材时在他手里放一颗无花果,他说,如果人死后会进入另一个世界,他就会让无花果发芽。尽管后来真的长出了无花果树,但其来源更有可能是死者生前吃的最后一餐。)

我偶尔也会参加由不列颠群岛植物协会组织的“外来植物搜捕行动”。这个活动听起来很豪华,实际上就是乘车去游览伦敦东部的那些垃圾场;在没有垃圾回收分类的年代,这些垃圾场里堆满了各种垃圾,从屠宰场的边角料到塑料玩具,应有尽有。初秋,我们会步行穿过一大片刚扔掉的牛肠、被风吹乱的纸、碎玻璃和无数堆臭烘烘的厨房垃圾。整个地方都弥漫着刺激性的烟雾,那是让人窒息的燃烧的橡胶和冒着热气的生物垃圾释放出来的。卡车往来穿梭,带来新的垃圾,而推土机则把垃圾压平夯实。我怀疑地球上没有任何自然栖息地能像老式垃圾场这样,既整日处于混乱变化之中,又有集中的外来生物种子来源。这里就是杂草的温床。

杂草们以成千上万的规模冒了出来,这是一个由食用植物、观赏性植物和躲在进口盆栽中偷渡而来的南半球植物组成的怪异组合。它们从丢掉的色拉、亚洲餐馆的垃圾以及每年进口几千吨的鸟食中萌发。它们在剪下的树篱、沾满泥的轮胎或进口包装里的果实上生根。每一粒能发芽的种子,每一片根或茎的碎片,都有机会在这温暖的垃圾堆旁长成一棵植物。我们找到了荞麦、草、芫荽、黄瓜、孜然芹、大丽菊、一棵旧时农田的瘟疫植物——毒麦(可能是混在进口大麦里来的)、莳萝、小茴香、胡芦巴、葫芦、天仙子、鸢尾、尾穗苋、金盏花、大麻、茄科植物(5种)、马铃薯、木藤首乌、假酸浆、向日葵、番茄(已经结果了)、西瓜和刺苍耳(Xanthium spinosum)——一种原产于南美洲的、连载漫画中常出现的苍耳,它们是挂在羊毛上然后跟随羊毛废料来到垃圾场的。

每当找到这样特别优良的品种,队长就会吹响哨子,然后所有成员都会放下手中的事,从四面八方跑过来,聚集在这棵植物周围。大家拍照片,认真讨论物种鉴别的细节。如果鉴别时存在争议,大家就会决定由一个人先“继续养着”这棵植物,直到它的身份被揭晓。这个过程包括将这棵植物挖出来(反正留在这里的话,不出几周,它也会被新的垃圾埋葬),装入一只湿润的塑料袋,带回去种在家里的温室或植物园里,然后照顾它,直到它出现可以准确辨认物种的特征,如开花或结种。有一次,我们在垃圾场间穿梭时,车内温暖的气息竟让才挖来的假酸浆绽放了(采到的时候花还是闭拢的),美丽的蓝色花朵静静开在塑料袋里面。想着这种植物奇怪的名字[142],我记起波西·西蒙兹有一部恶搞漫画,将植物的民间英文名和20世纪乡村的新品种联系在了一起。她的说明文字出奇地契合图片中的情景。“水道河岸上那片灰色是‘丢薄片’、‘毒胶’和‘黄麦仙翁’,路边停车带角落里的是一丛丛‘黄色尖肺屁股’。在这里,我们还看到了第一棵从草中钻出的‘小妖精护指套’,它们要么是蜡质的金色,要么是透明的粉色……”

我们的“外来植物搜捕行动”不一定有什么科学价值,倒与观鸟爱好者们追寻稀有鸟类的做法颇有相似之处。但看着“搜捕者”们对植物起源和垃圾场历史如此着迷,我觉得他们更像是拿着金属探测器的寻宝者。这些远足活动能让人感觉更敏锐,还能让人对植物的交通方式大开眼界。而且植物学书呆子们可能不是唯一对这些杂草感兴趣的人。一个周六,在巴金[143]垃圾场时,我们发现同在这里的还有一群游客的孩子,他们正在垃圾中翻找更有趣的旅行纪念品。他们专心听我们介绍,围着我们问东问西,还把要鉴别的植物拔出来。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各自散开,并把找到的植物交给他们的领队,再由他转交给我们。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塞给领队一枝亚洲香料植物——细叶糙果芹,它的学名叫作Trachyspermum ammi。这是一种难认的伞形科植物,对我来说也十分新鲜少见,但对这个进步神速的小分类学家而言却不再陌生。“艾米(Ammy),”他努力用带着伦敦腔的拉丁文说着植物的名字,“他们已经认出这个了。”

要是从杂草的定义“出现在错误地点的植物”出发,把这些垃圾场植物称作杂草也许并不恰当。作为被驱逐者,它们所处的地方再“正确”不过了,这里把它们和曾经带它们来到这个国家的经济活动有效地隔离开了。它们的寿命很短暂。它们被卡车倾倒下来以后只有一个月时间,随后便很有可能会被下一批新土掩埋。几乎没有植物有机会结种,更不用说散播出去给放逐它们的世界带来麻烦。对于长在这里的植物们而言,垃圾场是它们的最后归宿,而非新物种入侵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