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9页)

伊利亚坐了起来,一脸茫然。

车里传出碧公主的声音,她说的是英语,听上去很不耐烦。

格雷戈里对杜瓦说:“如果你允许的话,阁下,我会带这个女人去附近找个医生。”

杜瓦看着卡捷琳娜:“你愿意这样吗?”

“是的,先生。”她说,嘴上都是血。

“好吧。”

格雷戈里拉起她的胳膊,在别人提出异议前带她离开了。

在拐角处他回头望了一眼。两个警察正站在路灯下跟杜瓦和卡宁争论着什么。

他抓着卡捷琳娜的胳膊匆匆往前走,但她一瘸一拐,根本走不快。他们必须尽快摆脱那个平斯基。

刚刚拐弯,她便说:“我没有钱看医生。”

“我可以借给你。”他说,隐隐心疼——他攒钱是为了去美国,而不是给漂亮女孩治疗瘀伤的。

她慎重地看了他一眼:“我真的不想去看医生,”她说,“我需要的是一份工作。你可以带我到工厂办公室吗?”

她很有胆量,这让他不由得钦佩起来。她刚被警察殴打了一顿,可心里想的还是找工作的事。“办公室关门了。我这么说只是想糊弄一下警察。不过我明早可以带你去。”

“我没地方过夜。”她警觉地看着他,他没立刻明白这眼神的意思。她是在出卖自己吗?许多来城里的乡下女孩最后都落得出卖皮肉的下场。但也许她的意思恰恰相反,她想要一张床,但不打算用身体交换。

“在我住的地方有个房间,是由几个女人合住的,”他说,“她们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有时候人更多,再多一个她们也能找到地方。”

“有多远?”

他指着前面一条跟铁路路基平行的街道:“就在那儿。”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几分钟后就到了。

二楼里屋是他的房间,跟列夫两人挤一张靠墙的窄床,房间里有个带灶头的壁炉,窗边摆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窗外就是铁道。一个倒着放的货箱充当了床头柜,上面放着盥洗用的水壶和盆子。

卡捷琳娜仔细打量着这个地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然后她说:“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的?”

“不,我没那么有钱!我和弟弟两个人住。他晚一点会回来。”

她琢磨着。也许她害怕必须跟两个人做那件事。为了让她放心,格雷戈里说:“要不要我带你去女人住的地方?”

“过一会儿再说吧。”她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让我先休息一下。”

“当然。”炉子已经填好,只要点火就行了。他总是在早晨上班前填好炉膛。他用火柴点着引火物。

外面传来一阵打雷似的噪音,卡捷琳娜有点害怕的样子。“一列火车而已,”格雷戈里解释,“我们旁边就是铁路。”

他把壶里的水倒进盆子,放在炉架上加热。然后坐在卡捷琳娜对面,看着她。她长着一头金发,皮肤苍白。一开始他觉得她还算好看,但细看才发现她简直是个美人,骨骼结构长得像东方人,大概她的祖先来自西伯利亚。脸上也有一种风情,大嘴既性感又坚毅,蓝绿色的眼睛里隐含着钢铁般的意志力。

她的嘴唇被平斯基那一拳打肿了。“你感觉怎么样?”格雷戈里问道。

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肩膀、肋骨、臀部和大腿根。“真是遍体鳞伤,”她说,“幸亏你拉开了那畜生,否则就伤得更重了。”

她倒没有哀怨个不停。他喜欢这一点。他说:“等水烧热了,去洗掉那些血迹吧。”

他把吃的东西存在一个铁盒子里。他取出一小块后腿肉扔进锅里,然后添了些水壶里的水。他用水冲洗了一根萝卜,把它切进煎锅里。他看见卡捷琳娜正在看自己,显得十分惊奇。她说:“你父亲会做饭吗?”

“不。”格雷戈里说,转瞬间仿佛回到十一岁时的自己。碧公主唤起的噩梦般的记忆再也无法抵挡。他把煎锅重重地放在桌上,然后坐在床边,把头埋进双手间,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不,”他重复着,“我的父亲不会做饭。”

那些人黎明时来到村庄里——地方长官和六个骑兵。妈妈一听见马蹄的声音便立刻抱起列夫。六岁的列夫很沉,但妈妈肩宽背阔,手臂结实。她拉起格雷戈里的手跑出家门。骑兵们由村里的老人带领着,他们大概早在村头等着了。格雷戈里家的房子只有一扇门,根本躲不掉,他们一出来,几个当兵的便猛蹬靴刺,策马追来了。

妈使劲拍打屋子的壁板,惊得鸡和山羊挣脱围栏,也跑了出来。她穿过屋后的荒地朝树林跑去。眼看就要逃过一劫,但格雷戈里突然发现祖母没跟来。他挣脱妈妈的手,不走了。“我们把奶奶忘了!”他生气地尖叫着。

“她跑不动!”妈妈喊道。格雷戈里知道奶奶几乎走不了路。但即使这样,他也觉得不能丢下她不管。

“格里什卡[6],快点儿!”妈妈喊着,跑在前面,身上还背着列夫,他正吓得尖叫。格雷戈里跟上,但这一耽搁很要命,骑兵们追得更近了,左右一边一个,截断了进树林的路。走投无路的妈妈跳进了水塘,但她的双脚陷进了泥淖中,行动迟缓,最后跌倒在水里。

士兵们狂笑起来。

他们把妈的两手捆上,赶着她往回走。“别落下那两个孩子,”地方长官说,“这是王子的命令。”

格雷戈里的父亲和另外两个人一星期前就被带走了。昨天,安德烈王子的御用木匠在北草场搭好了绞架。现在,格雷戈里跟随母亲一到草场,就看见三个男人站在绞刑台上,手脚都被捆着,脖子上套着绳索。绞架旁边站着一个牧师。

妈大声喊叫:“不要!”她拼命想挣开捆绑着她的绳索。一个骑兵从马鞍的皮套里抽出步枪,掉转过来,用木枪托打她的脸。她停止挣扎,呜咽起来。

格雷戈里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的父亲就要死在这里了。他见过村里的长者吊死偷马贼,但情况大不相同,因为他并不认识那几个受害者。巨大的恐怖让他浑身上下麻木无力。

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让死刑停下来。也许沙皇会干预,如果他真的在守护他的臣民。或者出现一个天使。格雷戈里觉得脸上湿湿的,才知道自己在哭。

他和母亲被拉到绞架的正前面。其他村民围拢过来。另外两个人的妻子也像妈那样被牵过来,也在不停地哭喊,她们的手被捆着,孩子们抓着她们的衣襟,吓得大声哀号。

大门外的土路上停着一辆封闭的马车,驾车的两匹棕红马正在低头吃草。等人都到齐了,一个穿黑色长外套的黑胡子从马车里走下来,这人就是安德烈王子。他转过身,把手伸给他的妹妹碧公主。早上天气寒冷,她的肩上围着裘皮。公主很美,格雷戈里不可能注意不到,她皮肤白皙,一头金黄的秀发,就像他想象中天使的样子,然而很明显,她是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