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9页)

“为什么我们要游行呢?”小列夫抱怨道。他宁愿呆在家里,在狭窄的巷子里踢球。

“因为你的父亲,”妈妈说,“因为王子和公主是害人的畜生。因为我们要推翻沙皇和他们的同类。俄国不成立共和国,我就不会停下。”

这是圣彼得堡的一个好天气,寒冷但是晴朗,格雷戈里的脸被太阳晒得发热,他的心也被参与正义事业的同伴之谊温暖着。

他们的领袖是加蓬神父,他就像《旧约》中的一位先知,长长的胡子,说着《圣经》上的话,眼中闪烁着荣耀的光芒。他并非革命党人,他的自救会是经政府批准的,每次聚会都以主祷文开场,结束时要唱国歌。“我现在觉得是沙皇有意让加蓬这样做,”九年后,格雷戈里在这个可以俯瞰铁轨的房间中对卡捷琳娜说,“就像是个安全阀,用来缓解改革的压力,让它通过无害的茶会和乡下舞会释放出去。不过这个办法没起作用。”

加蓬穿着白长袍,手持十字架,带领队伍沿着纳尔瓦公路游行。格雷戈里、列夫和妈妈紧靠在他的身边——神父鼓励全家参加的人走在前面,并告诉他们,士兵绝对不会对孩子开枪。在他们身后,两个邻居举着沙皇的巨幅画像。加蓬告诉他们,沙皇是他的臣民之父。他会倾听他们的呼声,压制那些铁石心肠的大臣,答应工人的合理要求。“我主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沙皇也说了同样的话。”加蓬喊道。格雷戈里信任他。

他们接近了纳尔瓦大门,那是一座巨大的凯旋门,格雷戈里记得自己正抬头仰望那六座巨大的战车雕像,然后一队骑兵朝游行的人群猛冲上来,简直就像纪念碑顶上的铜马轰然落下,一个个突然变活了。

有的示威者逃开了,而有的倒在了锤子般乱踏的马蹄下。格雷戈里僵在那儿,妈妈和列夫也吓呆了。

士兵们没有抽出武器,看来只是想把人吓跑。但工人实在太多,几分钟后,骑兵掉转马头,撤了回去。

游行的人群重新聚集起来,这一次完全是另一种气魄。格雷戈里觉得现在非闹得天翻地覆不可了。他琢磨着面对他们的大队人马,那些贵族、大臣和军队。他们要做出什么事情来隔断民众,不让他们去跟自己的沙皇说话?

这个问题几乎立刻就有了答案。越过前面的头顶,他看见了一队步兵,让他惊恐不已的是,他们摆出准备射击的姿势。

前行的人群慢了下来,人们意识到即将面临的危险。加蓬神父离格雷戈里只一步之遥,这时他转过身来,向他的追随者大声喊道:“沙皇绝不允许他的军队射杀他热爱的臣民!”

噼噼啪啪的响声震耳欲聋,就好像冰雹砸在铁皮屋顶上——士兵们在举枪齐射。浓烈的火药味刺激着格雷戈里的鼻孔,一阵恐惧紧紧攫住了他的心。

神父喊着:“别害怕——他们在朝天上开枪!”

又是一阵枪声凌空响起,但没有子弹落下。尽管如此,格雷戈里还是吓得两腿发软。

接着是第三次齐射,这一次,子弹没有飞到天上。格雷戈里听到尖叫声,看见有人摔倒在地。他紧盯着自己周围,愣了一会儿,这时妈狠狠推了他一把,喊道:“快趴下!”他一下卧倒在地。与此同时,妈把列夫也按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们。

我们就要死了,格雷戈里想,他的心脏跳得比枪声还要响。

射击无情地持续着,那噩梦般的噪声让人无法逃脱。人们开始仓皇逃窜,他们的靴子重重踩在格雷戈里身上,但妈妈护住了他和列夫的头。他们趴在地上,浑身发抖,头上依然是射击和人的尖叫声。

然后,枪声停止了。妈妈动了一下,格雷戈里抬起头,四下看了看。人们匆忙散去,互相呼唤着,但尖叫声已经停歇下来。“起来吧。”妈妈说。他们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离开大路,跳过躺着不动的躯体,绕开那些受伤流血的人。他们到了一条小巷,放慢脚步。列夫低声对格雷戈里说:“我把裤子尿湿了!别告诉妈妈!”

妈妈浑身热血上涌,怒不可遏。“我们一定得跟沙皇说话!”她大声喊着。人们停下来,看看她那农民的宽脸和炽烈的目光。她宽厚的胸膛让那浑厚的声音穿过整条街道。“他们阻止不了我们——我们一定要进冬宫去!”有人欢呼起来,其他人点头表示赞同。列夫开始哭起来。

九年后听完这个故事,卡捷琳娜说:“她为什么这样做呢?她完全可以带着孩子安全回家!”

“她常说不想让儿子们再过她那种日子,”格雷戈里回答,“我认为,她觉得就算我们死在一起,也不能放弃美好生活的希望。”

卡捷琳娜若有所思:“我觉得她太有勇气了。”

“这不仅仅是勇气,”格雷戈里坚决地说,“这是一种英雄品格。”

“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随着好几千人来到了市中心。太阳升得更高,照耀在布满积雪的城市上空,格雷戈里解开了外套和围巾。对列夫来说这段路很长,但那孩子又惊又怕,早忘了抱怨。

最后他们到达涅夫斯基大街,这条宽阔的林荫大道穿过城市中心。街上已经挤满了人。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来来往往,马车横冲直撞——格雷戈里回想起来,那时候还没有出租车。

他们遇见了普梯洛夫机械厂的车工康斯坦丁。他带给妈妈一个坏消息,城里其他地方的示威者遭到屠杀。但这并没有让她停下脚步,其他人也同样坚定。他们健步走过一家家店铺,里面出售德国的钢琴、巴黎的帽子和摆放温室玫瑰的特制银碗。一个贵族在珠宝店给情妇买个小玩意儿所花的钱,比一个工厂工人干一辈子挣的工资还多,格雷戈里听大人这样说。他们经过索雷尔电影院,格雷戈里一直想进去看看。商贩们生意很好,用一种漂亮的俄式茶缸卖茶水,还有孩子玩的彩色气球。

人们来到街道尽头,圣彼得堡的三大地标建筑跟前,它们并排树立在冰冻的涅瓦河岸——被称作“青铜骑士”的彼得大帝的骑马雕像、尖顶的海军部大厦,还有冬宫——格雷戈里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这座宫殿,一直不肯相信这么大的建筑真的是住人的地方。简直不可思议,就像故事里常有的,类似一把神奇的宝剑,或者一件隐形斗篷一样的东西。

宫殿前的广场覆盖着白雪。远处,暗红色的大楼前面排列着一队骑兵、穿着长大衣的步枪手,还有加农炮。人群从广场四周聚集过去,互相保持着距离,害怕那些士兵开枪,但新来的人从附近的街道上不断涌来,像条条支流汇入涅瓦河,格雷戈里被人推着往前走。来到这儿的不光是工人,格雷戈里惊讶地注意到很多是穿着暖和外套的中产阶级,正从教堂返回自己家,有的看上去像学生,少数人甚至穿着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