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6页)

这一枪又没打中。格雷戈里骂了一句。现在他真正处于危险之中,不过他的对手也一样。

亚佐夫在马背上挣扎着坐稳,根本无法瞄准。格雷戈里的枪口随着他的抖动,射出第三发子弹,打中了亚佐夫的前胸。他盯着少校慢慢跌下马背,看见那沉重的身子摔倒在烂泥坑里,让他心头掠过一丝阴森森的快意。

战马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接着后腿一软,像条狗那样蹲坐在地上。

格雷戈里朝亚佐夫走过去。少校仰面躺着,两眼望天,动弹不得,却还没有死,右胸口流着血。格雷戈里四下看了看。撤退的士兵离得太远,看不清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自己排里的人完全可以信赖,因为他一次次救过他们的性命。他把枪筒抵在亚佐夫的前额上。“这算是为所有被你杀害的俄国人报仇,你这条该死的恶狗,”说着,他咧开嘴,露出残缺的牙齿,“也为我这颗门牙。”他又补了一句,然后扣动了扳机。

少校身子一软,停止了呼吸。

格雷戈里看了看他的手下。“少校不幸被敌人击中丧生,”他说,“撤退!”

大家欢呼了一声,拔腿跑了起来。

格雷戈里朝那匹马走过去。它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格雷戈里看见它的一条腿已经断了。他把步枪对准它的耳朵,射出最后一发子弹。那马侧身倒下,再无声息。

格雷戈里觉得这匹马实在可怜,但他对亚佐夫少校一点儿也不觉得惋惜。

他跟上自己手下的战士,一起向后撤退。

勃鲁西洛夫攻势渐渐放缓,直至停滞后,格雷戈里被调防到首都——现在更名为彼得格勒,因为“圣彼得堡”这个名字听上去太德国化了。看来,沙皇的家眷和他的大臣们需要骁勇善战的部队来保护,以防愤怒的民众群起造反。格雷戈里那个营的余部与第一机枪编成团的精锐合并,他便搬进了他们在维堡区萨姆索涅夫斯基大街上的营地。这是一片工人住宅区,到处是工厂和破旧的窝棚。为了笼络人心,第一机枪团的吃住都很不错,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维护那人人痛恨的制度。

他很高兴自己活着回来,但一想到要跟卡捷琳娜见面就忧心忡忡。他渴望看到她的样子,听见她的声音,抱一抱她的孩子——他自己的侄儿。但对她抱有的那种欲望让他焦虑不安。她是他的妻子,但这不过是一个权宜之计,现实情况是她选择了列夫,她的孩子也是列夫的儿子。格雷戈里没有权力去爱她。

他甚至琢磨着要不要把自己回来的消息告诉她。在这座拥有两百万人的大城市里,他们完全有可能永远碰不着面。但他发现这样实在难以忍受。

回来的第一天,上头不准他们离开军营。不能立刻去看卡捷琳娜,让格雷戈里颇为沮丧。不过,当天晚上他和伊萨克联系上了军营里的其他布尔什维克。格雷戈里同意成立一个讨论小组。

第二天早上,格雷戈里的排被派去在安德烈王子举办宴会期间,为这位前领主看家护院。王子住在英吉利堤岸路上一座俯瞰涅瓦河的宫殿里,整座建筑被漆成了粉红和明黄两色。中午时分,士兵列队站在台阶上。城市上空乌云低垂,但宫殿的每一扇窗户里都灯火通明。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后面,是舞台般的梦幻场景——穿着整洁制服的管家和女佣穿梭忙碌,他们端着的大小托盘中盛放着葡萄酒、新鲜瓜果和各类珍馐佳肴。大厅里,一支小型乐队正在演奏,乐声依稀可闻。一辆辆光可鉴人的大轿车刚在正门台阶前停稳,就有仆人上前打开车门。宾客们依次下车,男士都穿着黑色外套,戴着大礼帽,女士则身着各式皮毛大衣。一小群民众站在街对面看热闹。

这种场面并不鲜见,眼下却有所不同。每当有人下车,看热闹的人群里就会发出轻蔑的嘘声和嘲骂。过去,警察会挥舞着警棍,迅速驱散围观的人群。但现在这里没有警察,客人们都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两列士兵把守的台阶,冲进大殿,显然在外停留时间越长就越让他们紧张。

格雷戈里觉得贵族们活该受到旁观民众的嘲弄,正是他们弄出了这场战争的烂摊子。如果这里发生骚乱,他宁愿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那边,绝不会朝他们开枪,他估计这里很多士兵的想法都跟他一样。

半个俄国在闹饥荒,甚至连前线的战士都在忍饥挨饿,而贵族们竟会在这种时候举办如此豪华的宴会,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安德烈这种人在睡觉的时候被暗杀的话,那也是活该。格雷戈里想,如果真的撞见安德烈,自己必须克制,否则说不定就会像射杀亚佐夫少校那样一枪崩了他。

宾客们的车队陆续抵达,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看热闹的人觉得无趣,渐渐散了。整个下午,格雷戈里都盯着路上经过的女人,一心希望能偶然见到卡捷琳娜。客人们相继离开时天色渐暗,街上变得阴冷,也就没人愿意站在外面嘲笑起哄了。

聚会结束后,士兵们被叫进后门,吃那些仆人没能吃完的残羹冷炙——鱼和肉的碎屑、冷掉的蔬菜、吃剩的面包卷,还有一些苹果和梨。食物都被胡乱丢在搁板上,各种东西混在一起,火腿上沾着鱼酱,水果掉进了肉汤,面包上撒着雪茄烟灰。虽说一切都让人很不舒服,但他们在战壕里吃的东西更糟糕,而且,他们早上只吃了粥和咸鳕鱼,已经饿了一整天,因此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格雷戈里没能看见安德烈王子那张讨厌的脸。这样也好。

随后他们走回军营,交出手里的武器,晚上便给他们放了假。格雷戈里心中窃喜:这是他造访卡捷琳娜的好机会。他来到营地厨房的后门,向厨子讨要了些面包和肉——中士有这点儿特权——准备带给卡捷琳娜。随后他擦了擦靴子,走出营房。

如果卡捷琳娜还住在西南部的纳尔瓦区,也就是普梯洛夫机械厂附近的老房子。那么,军营所在的维堡区地处城市东北部,刚好在它的斜对角。

他沿着萨姆索涅夫斯基大街一路向南,穿过铸造厂大桥进入市中心。有些花里胡哨的店铺还开着,窗户里透出明亮的灯光,但不少都关了门。那些普通的店铺里面没什么东西可卖。一家面包店的橱窗里只摆了一个蛋糕,挂着手写招牌:今日无货。

宽阔的涅夫斯基大街让他回忆起当年跟母亲一道走过这里的情形,在1905年那个灾难性的日子里,他亲眼看见她被沙皇的士兵枪杀。现在,他自己也成了沙皇的士兵。不过他绝不会向妇女和儿童开枪。如果沙皇打算重蹈覆辙,这里将是另一种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