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6/40页)

厄苏拉,诚如所言,长成了一个机灵的人。

厄苏拉在卡夫先生的学院学习时,打字和速记能力都很强,然而内政部那些以后再也见不到面的面试官们显然更看重她在古典学方面的造诣,派她去开合档案柜、管理无数牛皮纸信封。这虽不算她展望中“有意思的工作”,但她干得很仔细,十年里在女性的升职范围内慢慢地向上爬。(“总有一天,女人也能当首相。”帕米拉说,“也许就在我们有生之年。”)如今厄苏拉手下有一批初级职员替她跟踪牛皮纸信封的进展。她觉得这是自己事业上一点小小的进步。1936年调往防空部门至今,她一直在那里工作。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传闻?”帕米拉说。

“我是个小女工,我能听到的消息都只是传闻。”

“莫里斯不能谈自己的工作,”帕米拉不高兴地说,“‘圣墙之内’发生了什么一点都不能提。这是他的原话——圣墙之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以灵魂作保,用自己的鲜血签署了秘密行动协议呢。”

“哦,那东西我们都要签。”厄苏拉说着拿了一块蛋糕,“这是工作需要。别人做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莫里斯的工作大概就是走来走去数数东西罢了。”

“自我感觉还这么好。他肯定喜欢打仗,既能揽大权,又不伤他自己的性命。”

“而且有好多好多东西可以数。”两人都笑了。她发觉两人在一场即将发生的惨绝人寰的冲突面前,竟然表现得如此欢乐。周六下午,两人坐在芬奇利帕米拉家中的花园里,竹编茶几上摆着茶具。两人吃一种撒有杏仁粒和巧克力碎片的蛋糕。这是格洛弗太太的做法,写在一张沾满油手印的纸上传了下来。秘方的某些地方已经油透,好像肮脏的玻璃。

“多吃点吧,”帕米拉说,“就快吃不到了。”她喂了几块给黑提,她从巴特西捡回的野狗,模样不敢恭维,“你知道很多人开始杀自己的宠物了吗?”

“太可怕了。”

“就是呀。难道它们不是家中的一分子?”帕米拉说着,摸了摸黑提的脑袋,“它可要比我的儿子们好多了,也乖多了。”

“你负责疏散的难民呢?”

“脏死了。”这天,帕米拉不顾自己大腹便便,一整个早晨都在伊林百老汇车站管理难民疏散,让婆婆奥莉芙留在家里照看孩子。

“你为大战所做的贡献可比莫里斯这样的人多多了。”厄苏拉说,“如果我能做主,就让你当首相,肯定干得比张伯伦好。”

“那是当然。”帕米拉放下茶盘,拿起编织活计——一件粉红色带花边的小衣服,“如果又是个男孩,我就拿他当女孩养算了。”

“可是,难道你自己不走?”厄苏拉问,“你不会把孩子都留在伦敦吧?你可以去狐狸角,德国人不会炸那种荒郊野外。”

“难道跟妈妈住在一起?天哪,绝不。我有个大学同学可以投靠,她叫珍妮特,是个本堂神父的女儿,当然这并不重要。她祖母有间小茅屋,在约克郡一个叫哈顿勒孔的小村,地图上很小的一个点。她准备带她的两个儿子去,也请了我。”帕米拉婚后接二连三生下了奈杰尔、安德鲁和克里斯托弗,兴致高昂地扮演着母亲的角色。“黑提肯定也会很高兴。那地方听起来相当落后,没电,也没自来水。正适合男孩到处野。在芬奇利没有多少机会撒野。”

“有些人在哪儿都能找到撒野的办法。”厄苏拉说。

“那个人怎么样了?”帕米拉问,“那个海军统战部的人。”

“你可以说名字。”厄苏拉一边掸着裙上的蛋糕渣,一边说,“金鱼草又没有长耳朵。”

“这年头到处都有耳朵。他说了什么没有?”

厄苏拉与克莱顿——“那个海军统战部的人”——交往已有一年(她以两人在慕尼黑的初识为开头)。他们在一个部门内部会议上首次相见,对方比她大十五岁,相当有风度,虽然娶了一个勤快的妻子(莫伊拉),且育有三女,均在私立学校就读,脾性还像狼一样野,具有攻击性。“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开她们。”第一次在他环境简陋的二房做完爱后,他这样告诉她。

“我也不要求你离开她们。”厄苏拉说,虽然他这样表决心没有什么错,厄苏拉仍觉得与其把这话当作通牒说出来,不如让一切自然发生。

“二房”(她觉得自己肯定不是第一个克莱顿邀请来一窥究竟的女人)是海军统战部拨出的一所公寓,如果他夜里不想“长途跋涉”回到沃格雷夫家中莫伊拉和三个女儿身边,便去那里住。二房不是他一个人独用的。二房被占时,他便“游击”到阿盖尔路厄苏拉的公寓,或在她的单人床上,或在她的沙发上(他像海员一样对休息的地方毫无要求)消磨时间,追求他所谓“肉体的欢乐”后,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自己家。陆上旅行,即便是坐几站地铁,对克莱顿来说也像远征。他生来只能航海,厄苏拉想,倘若伦敦周边各郡能划着木船前往,他一定比在陆地上移动快乐得多。有一次两人果真划船去了猴岛,在河岸上野餐。“像正常情侣那样。”他抱歉地说。

“你要是不爱他,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帕米拉问。

“我喜欢他。”

“我还喜欢给我家送菜的小伙子呢。”帕米拉说,“也没见我跟他睡觉呀。”

“他对我的意义远远超出一个小贩。”两人就快吵起来,“他也不是个愣头小子。”她继续辩护道,“他是个大写的人、完整的人……他已经成熟了。你明白吗?”

“你是说他已经成家了。”帕米拉气恼地说。她露出不解的表情,说:“那么你看见他时,心跳难道不加快?”

“也许有一点。”厄苏拉老实交代事实。她无法对帕米拉讲清婚外恋的道理,决定不再针锋相对,“谁想得到呢,我们家最浪漫的人居然是你。”

“不,不是浪漫。浪漫的是泰迪。”帕米拉说,“我只是相信我们的社会必须通过螺丝和螺帽来稳固——尤其现在——而婚姻是螺丝螺帽的一部分。”

“螺丝螺帽一点也不浪漫。”

“我很欣赏你,真的。”帕米拉说,“欣赏你坚持自我,不随大溜。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相信我,我也不希望自己受到伤害。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不生你的气了。”帕米拉欣然说,继而又笑道:“要不是你从前线带回这些风花雪月的消息,我的生活不知有多无聊呢。明明是你在恋爱——或者随你怎么叫它,我却好像自己在恋爱一样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