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9/40页)
由于那包杰拉德的旧衣服,她决定兑现答应蕾妮的事,特意提早下班,六点刚过就来到阿盖尔路。她没有穿制服,因为下班后、轰炸前,似乎除了呼吸、进食,就没有更多的时间了。“你的工作本来就跟战争直接相关。”克莱顿指出,“现在当然会忙得不可开交。你那个什么部怎么样了?”
“噢,还能如何,当然是忙。”需要登记的讯息多如牛毛。每一件事——炸弹型号、破坏情况、伤亡人数(统计数字急剧飙升)——都要经手他们办公室。
偶尔她在牛皮纸信封里找到她认为的“一手资料”——来自ARP(空袭防御部)的报告,甚至是手写原本——便想象身处战斗焦灼的中心是怎样的感觉。而那正是“blitz(闪电)”一词的意义所在。有时她收到轰炸破坏情况示意图,有一张是拉尔夫绘的。此人在图纸背面用铅笔淡淡签了个几乎认不清的名字。他们是朋友,她在德语班上见过他。虽然他曾表示希望与她有朋友以外的发展。“你的另一个男人。”克莱顿每每这样戏谑地称呼他。
“你真好,”阿波亚德太太见厄苏拉抱着一包小衣服站在她门前,说,“请进。”
厄苏拉极不情愿地跨进屋里。过去阿波亚德太太家煮卷心菜的气味,如今又混上一种更倒人胃口的气味,似与婴儿有关。蕾妮对阿波亚德太太之子的外观描述不幸完全属实——他的确“丑得很”。
“他叫埃米尔。”阿波亚德太太说着,把他递到厄苏拉怀里。她在他的橡胶卫生裤上感到了某种潮湿,几乎直接要把他还回去。“埃米尔?”她挤眉弄眼地逗着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愉快的微笑。他反过来瞪着她,面露愠色,无疑遗传了其父易怒的脾性。
阿波亚德太太建议用些茶水,厄苏拉忙说不必,往楼上内斯比特小姐的巢穴逃去。
两人仍是老样子,温煦和善。与姐妹同住一定很开心,厄苏拉心想。与帕米拉在一起住到死她都不介意。
路德用枯枝般的手指捉住她的手,说:“真好,你结婚了!”噢,该死,厄苏拉想到,自己竟忘了摘下戒指。她先是扭捏地“嗯”着,继而发觉实在说来话长,才腼腆地应道:“是呀,我想是吧。”两人激越地祝贺了一番,仿佛她获得了某种辉煌的成就。
“可惜你没有订婚戒指。”拉维妮娅说。
厄苏拉突然想起两人喜欢收集不值钱的小首饰,后悔自己没带点什么来。她有一盒伊兹留下来的腰扣和发卡,都镶了亮闪闪的假钻,两个小姐一定会很喜欢。
拉维妮娅戴了一枚黑猫珐琅胸针。猫眼处镶着假钻。路德麻雀般瘦窄的胸前铺了一大串黄玉,像痈疮里沁出的脓。这串沉重的首饰几乎要让瘦削的她站不稳了。
“我们就像贼喜鹊,”路德笑说,“喜欢闪闪发亮的小东西。”
两人煮上了茶,正不亦乐乎地构思茶点——吐司上涂马迈特曲精还是涂果酱时,空袭警报发出了仿佛来自地狱的颤音。厄苏拉向窗外望去,还看不见轰炸机,但是一束光柱已在黑暗的空中扫射。一弯美丽的新月在漆黑的天幕上盖了一枚镰刀形的印章。
“赶快,亲爱的,一起到米勒的地窖去。”拉维妮娅说,兴致竟十分高昂。“每天晚上都是一场冒险。”路德又加上一句。两人搜集了一大摞东西——披巾、杯子、正在看的书和正在补的衣物。“电筒,电筒,别忘了电筒!”拉维妮娅欢快地说。
三人下到底楼,一发炸弹在几条街外炸响了。“啊,真是的!”拉维妮娅说,“我忘了拿毛线。”
“我们回去拿,亲爱的。”路德说。厄苏拉说:“不行,得赶快躲起来。”
“我正给阿波亚德太太的孩子织松紧裤呢。”拉维妮娅说,仿佛这是个置生死于度外的好理由。
“别担心我们,亲爱的,”路德说,“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哎呀,如果你们一定要拿,那么让我去。”厄苏拉说,但两把老骨头已经咯吱吱地往楼上爬去了。米勒先生又把她推进了地窖。
“蕾妮,朵荔,大伙——看看谁来看老朋友了!”他隆重地对地窖里的人们宣布,仿佛此地是音乐厅,而厄苏拉正登台亮相。
多日不见,她差点忘了米勒家的人那么多,忘了哈特奈尔小姐的刻板僵硬,忘了本特利先生的古怪。而蕾妮呢,似乎也忘了上回见面时的热切,只说:“噢,天哪,又来一个跟我们抢这鬼地方的空气。”蕾妮正勉勉强强地将坏脾气的埃米尔在怀里颠着。她说得对,这的确是鬼地方。她与克莱顿在艾格顿花园的地下室相当整洁,即便如此,厄苏拉(和克莱顿,如果他也在的话)有时也还会抱着侥幸心理赖在床上避难。
厄苏拉想起自己戴着结婚戒指,万一死在空袭中,休和希尔维认尸时看到了该多么困惑。克莱顿会来参加她的葬礼并做出解释吗?她刚想摘掉戒指,不料蕾妮突然将埃米尔塞给她,紧接着,一发炸弹剧烈的爆炸震动了楼宇。
“嚯,看来老弗里兹今天是要把我们吓死才算数呢。”米勒先生愉快地说。
她似乎叫苏西,这很明显。她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记得。有个男人一再要将她从黑暗中唤出来。他说:“加把劲,苏西,千万别睡过去。”又说:“我们一会儿美美喝它一顿茶,怎么样,苏西?”她就快被灰尘呛死。她感到身体里有什么已被永久撕裂,再也无法复原。她仿佛一只金钵,已经破碎了。“简直像詹姆斯的小说。”她听到泰迪的声音。(他说过这话吗?)她感到自己仿佛一棵巨树(多么奇怪)。她也感到冷。男人握着她的手,握得很紧:“加油,苏西,保持清醒。”但她不行了,温软的黑暗让她想永远地沉睡,示意她跟它去。雪也轻轻地落下来了,直落得她周身素裹,万物寂灭。
可爱的明天
1940年9月
她比向克莱顿或帕米拉承认的那样更想念克莱顿。宣战前夜他在萨沃伊订了房,她穿起上好的皇家蓝绸缎晚裙赴约,却换来他宣告两人关系的结束(“让我们说永别”)。“会越来越不堪。”她不知道他在说战争,还是他们两人。
虽然即将永别,抑或恰恰因为如此,两人最后一次同床共枕,他一再告诉她,自己将多么想念“这个身体”,想念“肉体各处的线条”和“这张漂亮的脸”等。直说到她倦了,说:“是你要结束,不是我。”
她想象他是否也用同样的方式亲近莫伊拉——怀着同等程度的漠然与激情——但这是一个不能问的问题,因为怕他将真话讲出来。是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莫伊拉就要收回他去了。东西曾被别人染指,但归根结底还是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