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20/37页)
“我也替我担着心。”
“死伤严重吗?”
“到了可怕的地步。但我相信自己做得对。我相信我们在做正确的事。”
“你相信战争正确?你知道柯尔家大多数亲戚都还在欧洲。柯尔先生给我说了许多发生在犹太人身上的可怕的事。都是些不知道更好的事。不管怎么说,”他举起杯,强打精神道,“干杯,祝一切早日终结。”
她走时天已经黑了,休走小路将她送到火车站。
“恐怕没有汽油了。”他说。“你应该早点动身。”他惋惜地补充道。他打着一个很大的电筒,可谁也不冲着他喊,让他关掉。“我可不觉得自己能把亨克尔轰炸机引来。”他说。厄苏拉告诉他,许多救援队员对光线有近乎迷信的恐惧,就算在轰炸进行中,置身起火的大楼和燃烧弹之间,仍然不肯开电筒,就好像它细微的光线会带来什么差别。
“以前在战壕里认识一个人,”休说,“点了支火柴,结果怎么就这么巧,一个德国狙击手爆了他的头。他是个好人。”他沉浸在回忆里,补充说,“叫罗杰森,跟村里的面包师一样。三亲六故都死光了。”
“你从来没说过这事。”厄苏拉说。
“我现在说了。”休说,“给你提个醒。缩起脖子做人,点火时拿东西挡着。”
“你只是说说罢了。”
“我是认真的。我宁愿你做个胆小鬼,只要能活着,小熊。对泰迪和吉米也同样。”
“这你也只是说说而已。”
“这也是认真的。我们到了,天黑得走过车站都看不见它。我觉得你的火车不可能准时,也许干脆不会来。噢,看,那不是弗雷德吗?你好,弗雷德。”
“托德先生,托德小姐。你们赶上了今晚最后一班火车。”弗雷德·史密斯说。弗雷德从锅炉工升职做了司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不是火车。”厄苏拉困惑地看着铁轨上的一节机车,后面并没有其他车厢。
弗雷德向本该连着车厢的位置看去,仿佛忘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噢,对啊,唉,”他说。“上回见时车皮都吊在滑铁卢桥下面哪。说来话长。”他补充道,看来没有要细说的意思。厄苏拉不理解为何没有车厢的机车会停在铁轨上,但弗雷德看来不像在开玩笑。
“那我今晚就回不去了。”厄苏拉说。
“嗯,”弗雷德说,“我横竖要把机车开回城里,燃料充足,也有个锅炉工,也就是这位老伙计威利,假设您不介意坐车台,托德小姐,我想送您回去不成问题。”
“真的?”厄苏拉说。
“肯定不如坐软座干净,但如果您敢的话。”
“我当然敢。”
机车看来急着要走,她匆匆抱了抱休,说了句“很快会再来”,便踏着铁梯上了车台,坐在了锅炉工的位置上。
“你能保证在伦敦会保重自己吗,小熊?”休说。他必须提高音量,才压得过蒸汽的嘶鸣。
“我保证!”她喊道,“回头见!”
火车轰隆轰隆地出了站,她尽力转身,想在黑暗的站台上看清他的样子。她感到胸口刀扎般的内疚,晚饭后她与孩子们疯疯癫癫地玩了一次捉迷藏,其实应该像休说的那样,趁天亮时出发。现在休不得不黑灯瞎火地独自走那条土路了。(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可怜的小安吉拉。)很快,休消失在黑暗与烟雾中。
“好吧,坐机车的确很刺激。”她对弗雷德说。她不知道自己将再也见不到父亲。
坐机车诚然刺激,同时也很吓人。引擎仿佛一只猛兽,咆哮着在黑暗中奔驰,机器原始的力量仿佛具有了自己的生命。它抖着、震动着,仿佛要将她从体内摆脱。厄苏拉从前未曾想过机车车厢里究竟是怎样一番景况。就算想过,也绝想不到能够吵成这个地步——也就是想想司机警惕地观望前方轨道、锅炉工精神抖擞地往炉膛里铲煤这种事。然而事实上,机车车厢的气氛一片紧张,锅炉工和司机之间就坡度和炉压交流不断,一时铲煤、一时急停的动作不断,哐啷哐啷的噪声不断。炉膛烧得整个车厢燠热难耐。为了掩蔽灯火而罩上的铁皮挡不住隧道的煤渣溅进车里。热死了!“比地狱还热。”弗雷德说。
虽然有战时限速,厄苏拉仍然觉得自己在以平日坐普通车厢两倍的时速前进(“以坐软座时两倍的速度。”她心想。她要为泰迪记住这段经历,虽然他已经是个飞行员,开火车仍然是他内心深藏的一个梦)。
车近伦敦,他们见东边燃着大火,远处枪声震天,然而当他们进入车场、机车停机后,四周突然极静。机车缓缓滑行停止,一切都令人感激地复归了宁静。
弗雷德搀扶她从车上下来。“您到了,小姐。”他说,“回到甜蜜的家了,恐怕现在也谈不上甜蜜。”他突然显出疑虑,“我本来可以送您回家,但我们得把机车送到保养台上。您一个人从这里回去不要紧吗?”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极目只有轨道、岔口和许多隐约可见的火车头。“马里勒本在轰炸。我们现处国王十字站的后面。”弗雷德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情况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糟。”他将一只暗得不能再暗的电筒拧开。电筒只照亮了前方一英尺内的区域。“得小心,”他说,“这里是重点轰炸目标。”
“我没事。”她说,然而心里并没有嘴上说的这么轻松。“别为我担心。另外,谢谢您。晚安,弗雷德。”她坚定地迈出第一步,立即绊在铁轨上,倒地时膝盖跪进碎石,疼得她一声惊呼。
“来吧,托德小姐。”弗雷德说着扶她起身,“您在黑暗中肯定是找不到路的。还是我送您去大门口吧。”他搀住她的手臂走起来,一路领着带着,两人极像在周日的河岸街上散步。厄苏拉想起自己小时候对弗雷德有过幻想。恐怕不难再有幻想,她觉得。
两人来到两扇大木门前,弗雷德打开上面的一扇小门。
“我想我已经认识了。”她说,虽然其实并不认识,但她不愿再麻烦弗雷德。“嗯,再次谢谢您。下回再去狐狸角时,也许还会见到您。”
“不大会了。”他说,“明天我就去救火队了。像威利这样的能开火车的老人很多。”
“您真是好样的。”她说,虽然心里想的是救火的工作不知有多危险。
这天晚上是施行灯光管制以来最黑的一夜。她一只手摸着前方走着,终于撞见一个女人,告诉了她自己所在的位置。两人同行了半英里路,她自己又走了几分钟,便听见背后有了脚步声。她对那脚步声说“这里有人”,以防来人同她撞在一起。那是个男人。身影同她一起走到海德公园。战争以前,与陌生人挽臂而行根本是难以想象的事——尤其对方还是个男人——而如今,与来自天空的危险相比,这样古怪的亲密行为所能带给一个人的伤害简直就微乎其微。